(散文)国槐
以钟楼为交点,西安成千上万的道路向四方辐射,一生二,二生三,街巷毛细血管似的布满其城。花草给城以绚烂,但城之魂却以树木守。杨,柳,梧桐,合欢,银杏,松,柏,皂荚,樱桃,云杉,楸,皆是嘉木,有的也年岁悠久,德高望重,不过我还是喜欢槐。学有国学,医有国医,树木有国槐,国槐为唐高祖李渊所封。西安的国槐夹道而长,凡路皆植,或为今人所栽,或为祖先所留,星星点点,排列成行,线面作阵,浩浩荡荡,足有百万。
在周书里常常可以看到漆,栗,桑,榆,杨,柳,楸,檀,桃,李,梅,杞,栲,栎,扶苏与唐棣,然而槐未存焉。不知道为什么槐没有进入周人的视线。秦人似乎好松,史记:“道广五十步,三丈而树,厚筑其外,隐以金椎,树以青松。”然而汉人显然把槐纳入了长安的道侧路旁,有籍纪录:“地皆黑壤,今赤如火,坚如石。父老传云,尽凿龙首山土为城,水泉深二十余丈。树宜槐与榆,松柏茂盛焉。”汉武帝甚至把其冥府选在槐里之茂乡,槐里是什么景象呢?之后槐就在长安扎下了根。南朝梁河逊吟道:“长安九逵上,青槐荫道植。”前秦的王猛也曾经向苻坚提议:“自长安至诸州,皆夹路树槐。”当年也有民谣唱着:“长安大街,两道树槐,下走朱轮,上有鸾栖。”显见槐之荣华。不过只有唐人会欣赏槐,唐诗里的槐无不让我向往,允许我抄几句吧!王昌龄诗曰:“青槐夹两道,白马如流星。”岑参诗曰:“青槐夹驰道,官馆何玲珑!”韩愈轻唱:“青槐十二街,涣散驰轮蹄。”白居易诗曰:“槐花满院香,松子落阶声。” 李涛长吟:“落日长安道,秋槐满地花。”怎么样?妙!感觉槐能压躁驱俗,兴其味,酿其雅。
西安东南西北各有城门,箭楼之前之后皆种几棵老槐。墙砖尽灰,剥落斑驳,夕阳映槐的时候,进出城门,总会起沧桑之感。自朱雀大街至明德门,为当年唐政府的天街,直南直北几十里,其槐相随,宽广壮阔而不失润泽,似乎是游丝似的皇家余绪。新华门一带,新城广场一带,群槐蓊郁,浓重成幽,悠然漾家园之气。北院门以北是二府街,再北是青年路,再北是糖坊街,平行并列,过去多栖官宦商贾之主,杨虎城公馆止园便藏青年路,这里槐皆两排,其木参差,其树琳琅如玉,其冠遮天蔽日,荫庇遂广。从南大街到和平路去,我总是选择走东木头市,再经端履门,再过东厅门,再穿东县门,因为这一线众槐昂然,黛色为苍,博厚而肃穆。树皮发黑,深裂作块,如网如鳞,树冠呈圆,枝叶青葱,意态绿渗。风止槐静,风起槐动,敏感得仿佛有神经似的。这一线皆民居,多是旧户旧房,小铺小店,遂有一种宜人的安宁,所以即使不饿也想在斯觅一家精致的饭馆临窗而坐,吃一碗面条。望着三轮车拉着其客缓缓行来,徐徐行往,尤其是偶尔发现槐米飘摇而下,掉在对面屋檐的瓦上或遮阳的伞上,不免觉得生活的实在和艰辛,当然也有对生活的希望。鼓楼正街饮食发达,杂货累累,各国人士,各色人等,摩肩接踵,昼夜涌流,而且喧哗不息,大有永世淹没之势,此地之槐便难展风流。正学街狭窄而长,全是制作匾牌和锦旗之门肆,此地安安静静,其槐遂修长向高,通脱有飘逸之派。南院门附近之槐,随势散布,中正有度,疏朗不挤,因为此地一直都是衙门所在。看起来槐也有自己的命运,坏境会影响其状貌的,可惜它自己无法决定自己扎根何处。
槐之美在其坚实与妩媚融为一体。树木有的颇为妩媚,然而失之软弱,有的颇为坚实,足以呈材以用,然而失之简陋,观其形容不丽,风度不具。槐的主干沉稳牢靠,有屹然而立之姿,枝叶精细且透青渗绿,有柔忍之性,特别是其卵形羽款之叶,小巧玲珑,风左风右,风上风下,都在闪烁,真是灵性毕现。不过它也不仅仅以槐之架式榜样而招摇于世,槐之为材,品质强硬,密其纹理,耐其潮湿,可以造船,雕刻,做家具。它所开的一种黄白相间的花,就是槐米,为清凉收敛之药,可以止血,小时候我在农村便捋过槐米而卖之。它的根、皮、种子,也可以入药,其种子富含淀粉和脂肪,榨油也行,喂牲畜也行。
在西安地界,现在有百余棵古槐。所谓古槐,以百岁计,百岁以下就不算古槐了。清之槐,明之槐,当然都是古槐,也饱经风霜,苍劲十足,然而我喜欢更老的,老到八百岁以上才好。
有闲有心之际,我便奔走西安,寻找其古槐。在户县渭丰乡坳河村所见古槐是在冬日,树龄1000年。乌云盖天,冷气贯日,其槐枝僵叶脱,主干全黑,我以为它死而且腐了,但一个老头却铿锵反驳:“活着。”蓝田县九间房乡上寨村古槐树龄1100年,春天的朝辉照在其新枝嫩叶上,确实让我感到生命的神奇。其主干空洞唯皮,然而它的枝叶一旦出寒逢暖,便会发生以呈青绿。依我的经验,一棵古槐独立一隅会让人惊异,不过几棵或十几棵古槐集合为队,形成气氛,就会让人肃然起敬,甚至言行有礼,自己要禁止自己之嬉闹。在碑林区书院门孔庙周边有三棵800年的古槐,其西邻的长安学巷也有三棵800年的古槐,它们有的参天撩云,有的一枝横空,大约怕横空的一枝突然折断,有人遂把横空之杆以铁柱支撑着。徘徊于这些古槐之中,见皮损材露,材朽心虚,不禁会感慨生命之艰,活着实难,甚至觉得古槐凄凉,当然也会钦佩古槐之伟大!在荐福寺的小雁塔南北院子,有七棵唐槐,树龄皆千年以上。它们苍老不堪,不堪也依然傲挺。其中一棵唐槐有孔穿躯,像窗口似的竟可以从此岸透视到彼岸,唯靠两侧薄有一尺的皮材而活着。一阵风过,枝叶如琪,荡漾如波,似乎是遥远而神秘的雄风!东关南街大新巷一带属于过去的兴庆宫辖区,唐玄宗曾经于斯活动,此地有树龄1300年的古槐,谓之神龙槐。树高20余米,树围4余米,树冠170余平方米。枝叶婆娑,给夏日的地面投射了一片巨大的清凉,坐在树下的一个老头说:“神龙槐灵得很,你求什么它应什么。”其扭曲的杆上果然系着红布,显然有人曾经向它作过祈祷。不过它的主干有一道朽槽,为使古槐不摧,有人用钢筋水泥塞以朽槽,遂坚固了。长安区韦曲街道崔家营村的古槐1100年,其主干所生的枝多且长,树下所荫庇也广。20世纪70年代,农民在沣河拉沙子,累了便躺在树下休息,十几匹马随其主也在树下休息。此古槐还有一绝,从主干的分杈之处,长了一株高约 5米的丝绵。树中有树,当然为罕,遂招人纷纷观其之绝!长安区滦镇街道鸭池口村有古槐1100年,生长在无边无际的田野之中,其十里以南便是秦岭。它曾经是山关庙之槐,清咸丰某年洪水大发,冲毁其庙,不过天道有情,以存斯槐。夏日的黄昏,古槐像孤岛耸峙在海洋一样独立于苍茫的玉米的禾苗之间。古槐干干净净,沉默静穆。穿过田野,我瞻仰了夕阳大肆渲染的这棵古槐。西安高级中学的古槐有800年,遗憾其屈居于三座楼房的夹角之中,挨着它的竞是锅炉房,烟囱直上,尘埃怎么不会洒落其树冠呢?还有人以沐浴之水冲灌其根,这让斯槐何以堪?主干粗壮,不过其材有洞,已经用钢筋水泥堵上了。人不善待,枝叶便蔫。所见古槐,此地的最为卑陋,也最是可怜。
临潼县晏寨乡胡王小学有汉槐,树龄足有2000年以上。乡里一直在传:当时楚汉相争,项羽设其鸿门宴,项庄舞剑,意刺刘邦。幸亏有项伯以身挡刃,又有樊哙保卫,才排除了一道血光。见气氛趋和,刘邦借口如厕离席。慌乱之间,他忘了返回灞上之路,遂要觅藏身之处把自己掩蔽起来。急中发觉其槐亭亭玉立,就隐身歇息缓气。卒明通往灞上之道,才顺利进入军营。刘邦在长安登基以后,当地有人便呼其槐为护王槐。煌煌汉之槐,当然属于树之瑰宝,木之明星,遂慕名而去,想看一看斯槐。不料是假日,胡王小学紧锁其门。绕地三匝,不得进校,搔首踟蹰,终于翻栏入园。汉槐比我想象的还壮硕,尽管已经知道它的树围近乎8米,树冠近乎300平方米,然而看到汉槐仍觉得它大粗得不可思议。久久盘桓,一再喟叹,胸溢赞意而口有其拙,遂美言难出。保护得很是精心,主干配土高壅,并以铁栏相围。可以远观,不可以伸手抚摸,更不可以近之亵玩。我欣然后退,再后退,以广角而望。2010年8月7日,天命立秋。早晨十点二十一分的阳光,清澄纯净,透明而翔,轻洒斯槐。琼枝碧叶,迎风起舞,不过动作优雅,细腻柔曼若训练有素的纤指,又若来自宇宙殿堂的神的旋律。顿生敬畏,遂三鞠躬。
老到八百年以上的古槐,在西安地界还有十棵左右,有时间我当会继续寻找而拜。
在北京也时处见槐,故宫周边,皇城根一带,其槐甚繁而有一种气象。不过国槐是西安的市树,它不惟为斯城增色,也见证其城之变迁。特别是800年以上的古槐,俨然严正的能够呼吸的历史。它的年轮显然并非简单的圈线。气候,水文,地理,土壤,植物进化与变异,历史,文化,信仰,民俗,无不压缩在古槐的年轮之中。
二○一○年八月十二日
感动 | 同情 | 无聊 | 愤怒 | 搞笑 | 难过 | 高兴 | 路过 |
- 上一篇:(散文)子午峪里玄都坛
- 下一篇:(散文)大秦岭之福润
相关文章
-
没有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