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天下瓦当

瓦当是筒瓦的华头，用以护椽和滴水，不过先贤往往要给这个华头制作吉语、纹饰、动物，表达他们的愿望，也使皇宫或官邸美轮美奂起来。几千年的建筑无不倒塌为废，甚至黄壤覆盖，黍麦交替，但瓦当却能潜伏地下。一旦出土，它便成了古玩，也演化为一种艺术，一种文化遗产。 　　

    齐下都、燕古都、洛阳、平壤、东京，皆有瓦当存世，然而天下最好的瓦当，瓦当最多的地方属于长安，这真使人窃喜。 　　

    我采集瓦当已经多年，经历了种种假的瓦当，十分有趣。假的瓦当有的完全是假的，新烧的，然而经过作旧处理，生出包浆，它便能蒙骗眼睛，让人当真。我曾经买过一个作旧的长生无极瓦当。之后我甄别出如斯瓦当是假的，新烧的，并找到了卖者。彼此目光交集，卖者悚然躲闪，蓦地便猥琐了几分，然而我没有纠缠。算是缴纳学费吧，也可以作为纪念。还有一种假的瓦当，其胚老货，其字今雕，若无经验，那么也会受骗。好在这种劫难我幸运地躲过了几次，不过必须警惕，因为稍微不慎，就要刷新上当的记录。有一次我发现了久久难求的永隆瓦当，经卖者允许，我轻手捧之，细掌抚之，半信半疑，渐渐越看越像，越看越慕，信进疑退，终于掏钱购之。回家观瞻，竟得意晃脑，乐而吹哨，但屈指敲之却闻其有空洞之音，再敲遂明白它是两层镶嵌而成的，一层是原胎，一层是伪造。沮丧之极，立即下其于柜，弃其于隅。怎么办呢？无妨人生的美丽。坐下慢品清茶，逸读残卷，须臾之间便吐闷为爽，云散天净。这都是过去的事了，想起来幻如儿戏。谨记：瓦当之假，那些新烧的，密度大，掂着颇沉，其味有臭，呛鼻子。几千年的陶器，自有几千年的气氛神韵，凡呆头呆脑的瓦当，一定要明察。 　　

    瓦当是稀物，面世很难，遇到它更难，其情形往往像所有珍贵的事物一样转瞬即失。我曾碰到两方状态相近的夔纹瓦当，颜色深蓝，弧线飘逸，很是可爱，遂决定买其一方。卖者说：“一坑所出，少见得很，品相也好，两方都买了吧，我还会让价给你。”我仍坚持买其一方，便付款而去。然而转了一圈便觉得应该两方全买，当我回头找到卖者的时候，他说：“已经走了！”非常惋惜，直到现在只要想起仍然悔意悠悠。2006年春节以后，我有幸相逢瓦当两方：一方千秋万岁，一方与天无极，皆是生坑之货，字棱圆规，疏阔大气，饱满厚重，释手不能。然而我辈一向以工资和稿酬收藏，实力有限，必须有节制。春节的消费已经挤瘪我囊，买一方还可以，买两方就需要在银行贷款，可惜贷款的程序过于麻烦，时不我待，遂决定拿下千秋万岁瓦当，璧还其与天无极瓦当。这是早晨十点四十五分的交易。得到一方千秋万岁固然高兴，但放弃一方与天无极却耿耿于怀。到了晚上，终于筹措了银子可以支配，遂在夜间九点半打电话过去，提出明天上午再买其与天无极。卖者淡定地说：“抱歉，与天无极一方下午就走了，因为你没有要我留下。”黄鹤顿失，空余白云，我怅然之极，几近心痛。几年以后，我才采集到一方与天无极，聊补了胸中之缺，然而品相一般，难免常思所去瓦当，真是悔莫大焉。收藏就是这样，相逢所好之物，该拿下就拿下，否则千古有恨！ 　　

    八风寿存当瓦当极少。王莽摇身为皇帝，惟恐权废，便遵方士之嘱，在长乐宫作八风台，以祀神维稳。八风寿存当瓦当就是八风台的遗物。擒获此瓦当惊心动魄，有博弈之感。某年腊月，我在古玩市场见它，卖者要价甚高，拿下有难，不过不想失之。卖者面生，坐在角落。务瓦当的人我几乎全认识，然而这个人过去没有碰到过。他除了这个瓦当，还有几方别的。星期六逢集，一月四集，一集已经过去，现在还有三集，我以为他打算在春节以前要出让。我想抓住如是心理压他的价，此乃老夫之算盘。然而若有财大之徒喜欢它，我计便会落空。二集瓦当还在，卖者仍坚持原价，我也固守我的标准。交易不成，货在卖者，钱处我的口袋。时间对我有利，不过我的机会也是一线所系，猝尔会断。想到这里，我心惊胆战，日子竟变成了煎熬。三集到了，我在古玩市场草草溜了一圈，透过熙熙攘攘的摊位，见他还在，然而不知道今日我愿能不能达成。剩下最后这一集就要过年了，他不希望无功而返，我担心关键之际有人捷足先登，拿下此瓦当。当然我也不能急迫于色，让他占了上风。慢慢走到他面前，竟见他目光弱势，显然怕我不要他的货。我半弯着腰，肯定地说：“八风寿存当我要了，就是初次那个价，同意便给你钱。”卖者把瓦当递来，说：“这个价钱真不想给你。”我按捺着欣喜接过瓦当，畅然出了一口气。之后我常常想，采集一方瓦当的博弈，大有玄机，其寓意仿佛人生。 　　

    瓦当文章，凝结着前圣的智慧，道在其中，嘉在其中。它多是皇宫房顶的装饰，贯春经秋，身披几千年的日月之光和祥瑞之兆，足以为美，大可欣赏。有一方在案架，小屋能大，豪宅必贵，所以社会名流好而索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