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挟笔笑风云—记书画家张化洲
上个世纪的70年代初,我受上级指派到位于古城北郊的第一机砖厂参与筹办一个展览。一天,这个厂的党委书记对我说,厂里有个出窑的民工想拜我为师,问我愿不愿见他。我那时也不过是个二十七八岁的青年工人,有啥谱儿可摆?当天下午,一位和我年龄相当的汉子便走进了我的办公室。来人显然是刚从工作现场下来,满面尘灰烟火色,下穿一条短裤,上着一件只扣了一个扣儿还错了位的粗布衫,露出挂满汗珠的胸腔。小伙子个头不高却膀阔腰圆,大头大脑,两腮是络腮胡刮过留下的青茬。这形象活脱脱一个关中莽汉,但浓眉下那双大眼却毫无剽悍之气,反露出几分温良谦卑之色。他手里攥着个小学生用的生字本,将本子双手递给我后便轻声慢语地说:“我没念过几天书,跟文盲一样,就是从小喜欢写写画画的……拿不出手…… ”
小伙不是作态,那本本上的东西确实有些“拿不出手”。说诗不像诗,说顺口溜不像顺口溜,更要命的是错别字满篇,实在让人不敢恭维。但让我惊奇的是,小伙的钢笔字却写得有棱有角,至少比我的字漂亮。于是我便对小伙子说:“练字吧,说不定你写字还能有出席哩……”
一晃30年过去了,那位叫张化洲的窑场出装工满面尘灰憨厚木讷的形象一直留在我的记忆里,却从无缘再度谋面。其间(大约是10年前)他曾托人转来一封信,里面装的是一件书法作品,那字写得刚劲而飘逸,一看就知出自高人之手。我原以为是化洲向别人索要送给我的,但细看落款却赫然是:张化洲撰句并书!
这可使我吃惊不小。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张化洲的字写出气候来了!
自此便开始留意张化洲的行踪,果见常有其书法作品见诸报刊,看来化洲已跻身长安书法名家之列了。随后又读到多篇报道其书法成就、评介其艺术风格的文章。文中称其为“翰墨痴子”、“长安笑佛”,对其书品人品赞誉有加……大约是当年的出窑工留在我脑海中的印象太深,读了那些文章后我总觉得不过瘾,好像缺点什么。我想:一个成功者的身后往往是一行行血泪斑斑的脚印,张化洲呢?
少陵放牧,南山伐薪,北城烧窑,无知心路两茫茫
张化洲是长安少陵原上人。这少陵原北接曲江池,南倚终南山,西临杜甫公祠,虽土地贫瘠却得千年文化侵淫,属文风极盛之地。张化洲的父亲当年就曾考取过清华大学,最后虽因故放弃学业,但仍不失为少陵原上的秀才。受家庭的影响,张化洲上学只念到小学毕业,12岁就奉命去为生产队放牛。牛在荒坟乱冢间吃草,放牛的孩子躺在坟头上望着蓝天白云做着上学的梦,想着想着便嘤嘤而泣……在学校咱是个好学生啊!可为啥就不能继续上学呢?张化洲想不通,可父亲却想通了:“娃呀,大把你害了。书把大读瓜了。不读书也好 ”放牛放到十六七岁,就该干成人的活了;担水洗茅厕、土壕打胡基、扛麻袋缴公粮,啥活脏啥活累啥活没人干都少不了张化洲。后来队上就给了一把斧子,让他上终南山去砍柴割竹子。这一去就是整整10年!
终南山是秦岭主峰,山势险峻又风雨莫测。一个十六七岁的孩子,腰里系一根麻绳,麻绳上穿几块干饼子,别一把砍柴的斧子,沿崎岖山路爬上百丈悬岸、千尺峭壁,在呼啸的山风中,在狂舞的雪花中,砍竹筏薪,其情是何等的悲怆!而这种悲怆换来的也不过是一天10个工分,折合一元钱。山中常常野兽出没,山中常有山洪暴发,山中常有突兀风雨 但刚直的父亲却嘱咐儿子:“生死由命,俺娃不怕。去!”倔强的儿子回答:“大你放心,人家能挣多少工分,儿也能挣多少!”夜宿鸡毛小店,凌晨4时爬起来上山。饿了啃干饼,渴了饮山泉,砍下的柴竹打成捆,一声大喝,从悬崖上滚落下来。小伙子腿软了,腰酸了,却要对着苍茫秦岭狂吼几声秦腔,上宣泄,也是为自己壮胆 10年时间,几番目睹有伐薪者失足坠落山崖;多次遭遇山猪野狼令人毛骨悚然;偶尔会有毒蛇现身拦住去路 也曾泪洒青山,也曾九死一生,但张化洲挺过来了,闯过来了。苍天见怜,无伤无恙,但早些年学到的一点可怜的文化却丢了深山老林!
1969年,张化洲的命运在不经意间出现了一个小小的转机:他们村要派20多名青年到砖厂干活。这种工叫农民合同工。他们厂里挣下工资要交到生产队,由队上再换成工分。这种好事本来轮不到“名列另册”的张化洲,但队上派去的却有人“临阵脱逃”,张化洲这才得以“替补”上场。
不用说,在一切工业化的生产中,砖瓦厂应当属于最苦最重最脏的场所。但是张化洲不怕,他不仅本职工作干得出色,而且常常主动要求加班,一天上两个班,出装20多万斤的砖。那时的口号是:“一块砖就是投向帝修反的一枚炮弹!”这口号张化洲也喊过,但真实的想法却是:正常上班的工资都交给了队上,只有加班的钱才属于自己。家里父母年事已高,姊妹5个中我是老大,不拼命干家里人咋活呀?加班还发糖、肉补贴。张化洲领到这些补贴,一下班就连夜往家里送。少陵原不通车,自己也没自行车,50多里路从黄昏直走东方破晓……
由于干活舍得力气,人也本分,厂领导力排众议,为他办了转正手续,成为一名正式职工。
但是,张化洲仍有些茫然:难道此生就这样庸庸碌碌地混下去吗?可不这样混又能如何?谁让你没有文化呢!
渭滨洒泪,长街观书,陋室修炼,有梦男儿当自强
70年代后期,国家恢复高考制度。张化洲蓦然发现,几个往日和自己一快在窑场上烧窑推砖的年轻伙伴们一夜间就由丑小鸭变成了天鹅,他们急匆匆地打点行装,兴冲冲向工友们道别:我考上大学了,再见……
张化洲的心灵受到强烈震撼 天哪,同是受苦人,人家一跃过龙门,自己却还在干滩上晾者呢,命运真的是如此不公吗?
不,不是命运不公,而是自己无能!你一个把小学文化都抛撒在南山深谷北城烟尘中的“文盲”,给你个大学指标,你考得上吗?
那阵子,他觉得自己的精神崩溃了!
一个落日熔金的黄昏,他失魂落魄地转游到了离厂不远的渭河岸边。他在黑暗中步履蹒跚,他在涛声中捶胸而泣……终于,他一头扑进了夜幕下的渭河……
然而,无情的渭河却用一簇多情的浪花将他推到了河滩的草丛中……
也许是,经受了冷水的刺激,也许是冥冥中听到了生命的呼唤,躺在河滩上的张化洲突然清醒了;混球,你在这里干什么?要找死,你早该在南山就喂了山猪毒蚊啊!父亲说过:东方不亮西方亮,天无绝人之路。母亲说:人只要有口气,就要活下去。活下去,就能活出个人样儿来。难道上不了大学就是世界末日了吗?他恨恨地骂了自己一句:“羞先人哩你!”爬起来就朝河堤上去。
“要活就活出个人样儿来!”那么,我该干些什么呢?忽然,他想到了他一生引以为荣的那件事:小学四年级就写下了让老师和来宾交口称赞的大副标语。对,写字,练书法!
第二天他便赶到了城里,在钟楼新华书店给自己买了字帖和辞典。也是赶巧了,当他抱着用一个月的伙食费买来的书帖走过东大街的青年会时,见那里正在举办书法演示会,几位名满三秦的书法家当场挥毫泼墨。吴三大、薛铸、钟明善一个个笔走龙蛇、神采飞扬,人亦潇洒字亦风流,看到张化洲眼热心跳,激情沸腾 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难道我张化洲就不能在书林艺苑为自己争得一席之地?
下了狠心的张化洲一下班就将自己关在破旧的小屋里苦苦“修炼”。他知道书法是高境界的文化、高层次的艺术,没有深厚扎实的文化底蕴永远不可能破译书法的真谛。而自己的文化实在是太可怜了!不要紧,一切从头开始,从“扫盲”开始,从查字典开始。为了增强记忆,他在手腕上写下“腕”字,在指头上写下“指”字,床上写“床”,凳上写“凳”,墙上写“墙”写“壁” 比小学生的“看图识字”还生动。后来就写成语,再后来就写诗词。
要读书要练字都得花钱,但凭那点工资即要养活自己又要贴补家里,哪能挤出来多余的啊!张化洲有办法:一到节假日他就钻进新华书店,在那里一呆就是一天。出装工发的劳保手套,攒起来拿到废品店卖掉,上班时则戴上别人扔下的烂手套。
这样的“修炼”他苦苦坚持了十几年头。他象一只涅磐槃凤凰,终于在烈焰的烤炙下获得了新生,塑造出灵动飞扬的个性。
90年代中后期,寂寞的张化洲在热闹的长安书坛崭露头角,声誉鹊起,引起了不大亦不小的震动,于是便有上门索字者纷至沓来。张化洲疏谈钱财,凡来看者皆以友人相待,笑眯眯挥笔作书,书后脱手相赠。其妻日:"数年间他赠出之作品,足有3000余幅,亲友都说此人傻而且愚!"张化洲听言大笑,以“顺口溜”回赠其妻:“人 间最难觅知音,我有知音三干人。自信憨人有憨福,心诚好梦终成真。"
金秋放歌,瀛台弄墨,圣堂献艺,京畿之地刮“旋风”
1996年秋,一位中央级领导从他人手中得到一幅张化洲的书法作品,品读后认为"韵致尚佳",便送到毛主席纪念堂书画装裱部装裱,不意被纪念堂展览部主
北京来人到西安后便打听张化洲,被问之人却说:"长安书家 众多,一二流者我都知道,惟独不知你要找的这个人。料这张某也不过是个五六流的人物,此等人在长安如过江之鲫,哪里去寻?"随 之建议:"不如由我组团,带长安名家进京献艺,定能引起京华轰 动。"来人当即
秋高气爽的日子里,张化洲走进了神往已久的北京。
他站在庄严肃穆的纪念堂前,他走在缓缓移动的瞻仰者行列里,历史的风烟扑面而来,伟人的身影踏波而来。而伟人那气吞山河的诗章、狂放纵逸的书法一如日月之辉,煌煌悬于长天……此时 的张化洲已按擦不住奔突的激情。奔突的激情使他萌生了一个胆的构想:此次作书,既不从古今圣贤的名篇佳作上寻章摘句,也不从一代伟人的华章巨著中断章取义,要写己之言,言已之情,抒已之怀,昭己之志,尽情倾吐自己对领袖的景仰与倾慕!于是,面对书桌上铺展开来的20米长宣,张化洲凝神良久,随即提笔蘸墨,便有诗句涌上心头……
张化洲认为:书法诸体之中,草书最能酣畅淋漓地抒发热烈奔 放之情,尤以狂草为最。此刻他便用的是狂草, "奔蛇走虺势入座,骤雨旋风声满堂:“驰毫骤墨列奔驷,落座失声看不及”。
20米长卷一起呵成。搁笔之际,观者惊叹之声四起,连“阅尽书坛春色”的
张化洲书写的4首七言绝句和一首《满江红》词,全是他心之所动,情之所至,当场即席赋就。抛开诗词之艺术含量暂且不论,仅就这即席成诗,当场成卷之举也可称得上艺高人胆大!想想,纪念堂是何等庄严神圣之地,几个敢如此放胆泼墨?
自此,张化洲的名字在京城不胫而走。1999年,张化洲再次受到邀请,请他到中南海写字。
当年的烧窑人坐着中央警卫局的小车进入了中南海,站岗的警卫向他行礼致敬。张化洲粲然一笑,却觉得眼眶中有些湿韵 三年放牧十年伐木,一介布衣两袖尘烟,做梦也想不到能有今日此等荣耀啊!进入中南海后他没有当即投入作书,而是怀着虔诚之心走进丰泽园,走进菊花书屋,走过伟人们共商国事的地方,缅怀伟人们的丰功伟绩,追忆为人们的音容笑貌,从而激发自己创作的激情与灵感。当桌案放好笔墨纸砚时,张化洲悄声对身边服务的小战士说:“最好给砚池内添几滴中南海的水。”小战士不解地问:“为何?”化洲笑曰:“中南海的水是天下纯至圣之水,砚池添一滴,笔下有灵气啊!”小战士果然取水了……
桌上有4尺宣、6尺宣,张化洲皆不用,请人换上丈二大宣,铺展开来。依然是3年前在纪念堂写字的阵势,即席赋诗撰词,以狂草直抒胸臆;“何时悠悠出碧波,依旧楼亭与楼阁。借问渺渺蓬莱境,可有此处春色多(《中南海之行·题瀛台》)。”
除此之外,数年间,张化洲还先后应邀到中国军事博物馆、天安门、人民大会堂、中国历史博物馆、中国美术馆、炎黄艺术馆、鲁迅纪念馆、齐白石纪念馆、徐悲鸿纪念馆等处作书。所写的书法也全是张化洲自赋的诗词,这些作品也均成为了各馆的收藏品。而荟萃全国书画名家经典之作的大型书画册《百年恩来情》中,张化洲为纪念周恩来逝世100周年赋的诗及书写的书法,竟占据了一个完整的页码。
有人称张化洲的北京泼墨是:京畿之地刮旋风,果真是展示了陕西书法家的胆气与才华!张化洲说这是天性使然!人,要活出个性来,字也要写出个性来。张化洲的个性就是率真、狂放。字如其人,人如其字,人字合一,云水浩荡!
江海行吟,异国寄情,长安论道,志存高远向辉煌
张化洲现为中华书法艺术研究院理事、陕西书画艺术研究院副院长、陕西省人大书画研究会艺术顾问;其作品屡屡获奖并被收入《陕西历代书画精品集》《二十世纪书法纂刻集》等十余部大型书画集,部分作品流传至美国、日本等国及我国台湾、港澳地区,在外人看来张化洲如今可谓功成名就了。
然而张化洲却连称"不敢不敢"!"我知道自己的小名叫啥。中国书法艺术博大精深,有天地造化之功,风云变幻之奇,雷霉惊涛 之势,龙吟风呜之韵。书道中人,即使倾其一生之力,也不敢说自? 已完全悟出了其中之真谛。更不敢奢谈什么功成名就了。何况我根 基浅薄,出道又晚,如今已逾知天命之年而前路遥遥,我只有执著奋进上下求索以谢皇天后土了!"
此言并非"作秀"。书法——其实何止是书法,人类一切高尚的 艺术都是需从艺者毕其一生之情之力苦苦追寻的。芝术的最高境 界是作者丰沛情感的流淌,是学识、才华、气质、情操、胸怀在运筹之瞬间的自然开绽迸射。因而,一个真正的芝术家一生要“修炼”的科目"实在是太多太多了。张化洲是在追寻,是在修炼,但至少现 在还不能说已人了“化境”。
但是,张化洲既然认定此生与翰墨结下不解的生死之缘;这位 赤情如火的关中汉子就会永不回头!
一位素昧
张化洲渴望辉煌——中华民族的辉煌,中国书法的辉煌,同时 也是一个献身于中华书法艺术的关中汉子的辉煌!有自题诗为证:“幼时少陵种庄稼,持斧伐薪南山岸。烧窑推砖十度秋,梦醒立志学书法。日临狂张墨腾波,夜摹醉素纸飞露。自次挟笔笑风云,我以赤胆荐中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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