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健畅：寂寥杜公祠

樊川杜公祠一直是我心中搁不下的地方。甲申年的立冬日，秋阳还灿烂，麦苗油油地泛着绿意，少陵原上草树红黄，青绿斑杂，正是关中民间的“十月一”，路上偶尔可见化纸祭祀的村人。在这样的时节里，来拜谒杜工部不是正当其时节么? 

　　好古而敏求的牛君已于数年前来过一次，这次则适以导我先路。还在路上，走在原坡上，他就担忧地说:“不知他们把祠门前的树破坏了没有?要破坏了就太可惜了。”果然，当我们气喘吁吁地一抬眼，牛君就不幸而言中地惊呼一声: “咦，毕了!”他说，原来门前是一片坡地，古柏乔松，老树蓊郁，弯弯曲曲的一径小路，幽幽地通向正门。路虽不漫长，但穿越曲折的路却似穿越深邃的历史通道。现在门前的树被砍伐磬净，满目旷荡，迎面兀然高耸一座小门楼，额上横书三个小字“杜公祠”。偏西一隅新筑一座小房，挂着当地文管处的牌子，倒是崭新。正在此时，上面传来一个女人的喊声，旁人曰:“人家问你们进去不?”跑这么远的路干甚来了?怎样也要进去的。往东看去，漫上坡路落叶萧萧，荒径芜苔，女人跑下来问:“你们进去不进去?进么。一人一张票，一张票五块钱。”路旁残存的老柏少说也有二百年以上树龄了，几株乔松粗可合抱，当是前数年开发旅游者斧钺下的幸免孑留了。 几株松柏幽幽然地题说着杜公祠。女人没开正门，打开了偏门，叮咛，你们自己看。遂自去。虽然已连续多日晴朗，然砖铺的小径阴湿滑溜。傍原壁搭盖着几间窑屋。推开斑驳的门进去，门面空空如也，穿过蔽空的树木，进另一孔窑洞。发现一尊雕像靠墙孤立，到跟前一看，原来是泥塑的杜工部坐像，手足残破，泥痕宛然，唯面部尚存。双目炯然，似含泪忍悲，面容戚然。我一下子浑身噤然。在为先生建立的祠里，在这冷寂的窑洞里，是谁这么大不敬，将先生的形容如此作贱?真可遭天谴一击!这是我见过的先生祠宇最亵渎先生神灵的地方。正殿上有先生的坐像一尊!兀然，木然。倒是清光绪二十七年曾廉《杜工部造像碑》可珍贵一些。

　　踟踌在这颓旧的冷寂的祠堂里，想着各个神仙庙堂里旺盛的香火，心下不禁怃然。先生连子虚乌有的神鬼都不如了!然而溯之前贤，我们真是惭愧得很了。

　　陈中凡先生《游终南山记》道:“民国十有三年夏，国立西北大学及陕西教育厅合组暑期学校……七月十四日……凌晨七时……东五里，上龙首原，至牛头寺，东即杜工部祠。工部籍隶襄阳，而系出长安，故其诗自称‘杜陵布衣’、‘少陵野老’。又曰:‘杜曲桑麻。’盖本源首邱之恩也。中殿有石刻遗像，旁悬翁同爵书:‘归梦休萦襄水曲，此堂不让浣花溪’联。寺门近揽樊川，新蒲细柳，红藻碧波，深秀浓致，正似江南景色。山中嘉木葱茏，花草点缀，低徊者久之。”这就是著名的鲁迅先生西安之行的那一次。但鲁迅先生未来游杜公祠。然而可知，八十年后到今日，不只人非，物也非，石刻的像已不存，就连翁同爵的对联也付之荡然，真是可惜又可叹!1932年农历四月十八日，傅增湘也来到了杜公祠，他于《秦游日录》中说，从牛头寺“东行百余步，入杜公步祠。以陵西有子美故宅，明嘉靖间建此宅祀之。……近载再遘兵劫，祠宇荒颓。……余欲稍竭绵薄，以助胜缘。”傅是近代著名学者、教育家、版本目录学家和藏书家，翁为清代名臣、学者、书法家。傅来到杜公祠，爱上了这里，不只筑屋居住，还募集资金，重修了杜公祠，不愧功业、文章、识见卓茕之士。从傅记中还可以知道，牛君说的古柏松被滥伐掉的坡道名叫勋荫坡。

　　1970年夏，杜公祠又来了一位非同凡俗的游客，这就是落难后流寓在关中的张伯驹先生。《秦游词》中赫然地收录着他游览杜工祠后写下的两首诗词，一为《浣溪沙》，云：“过工部祠，用少陵诗句：‘烽火家书抵万金，巫山巫峡气萧森，孤舟天地与浮沉。破国春深多溅泪，高楼花近易伤心，低垂苦作白头吟。直北关山在望中，心悲玉殿起秋风，五陵佳气郁葱茏。感激君臣余涕泪，飘零弟妹各西东，江湖洪洞一渔翁。”一为《小秦王》云：“过樊川吊杜舍人。草发樊川岁岁青，纸幡谁剪与招魂。孤坟堆满桃花雨，犹恋当年薄幸人。”诗圣的史诗总要引起人吊古伤今的无限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