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纸事
“沣出纸,水漂帘”这句古老的歌谣在长安大地传唱了几千年,中国四大发明之一的蔡伦造纸术也在长安沣河沿岸的北张村传承了几千年。深厚的造纸文化,滋养了勤劳、善良的北张人,熏陶着一代又一代的北张儿女。
生在北张,长在北张,便和纸结下了不解之缘。从小生活用的纸,学习用的纸多是村里生产的白麻纸、黑构纸,童年玩耍的每一处场所、每一个游戏、记忆中的每一件事都和纸息息相关。因为纸,我痴迷于书画,因为纸,我的生活多姿多彩,纸为我的童年增添了更多的乐趣。
那是七十年代末期,生产队还未解散,长辈人干完地里的庄稼活,又要忙着造纸,于是孩子们一放学便满街满巷的跑、玩,村西的沣河、村东的城墙、树林、小溪、皮锅旁是孩子们最喜欢去的地方。
沣河夕照
夏天,美丽的沣河成了孩子们的乐园。儿时的沣河,清浅、明镜,没有污染,河床的白沙柔软、细腻,河里的鱼儿成群结对的在水中嬉戏,岸边杨柳依依,枝繁叶茂,树下堆放了好多大石头,人们在石头上淘道子(纸浆)、洗衣服,在河床转弯的地方插了很多柳木桩,一组一组的,排列整齐,很像人们练武用的梅花桩。每天下午放学以后,我们一群女孩子,或用脸盆端上几件脏衣服去河边洗衣服,或提上竹篮去河岸边挖野菜,或淌过沣河去对岸的文王灵台采白蒿,衣服洗完了,竹篮装满了便扑通扑通的跳到河里玩起来。我们经常学着长辈的样子用浇上水的沙子筑皮锅、砌纸瀚,或者在河里捞几缕穰照着大人的样子用石头砸扁……,水中的树桩起初我们并未注意,后来看到大人们把一车一车蒸过的构树皮拉到岸边,挂在树桩上,才知道这些“梅花桩”原来是化穰用的。蒸熟的构皮经过石碾的碾砸、石灰水的浸泡,虽然去掉了粗皮,但还未彻底,因而就挂在水里的树桩上让流水冲洗,熟透的构皮很柔软,在河里随水而动,两三天以后,流水冲掉剩余的粗皮,于是人们淌进水中,捞出构皮,拧干水分,这时,构皮变成了穰。
穰拉回去以后,要经过踏碓、切繙子(切穰)、在石窝里捣碎,穰才能变成浆,可以按照一定的比例下到纸瀚中。而这些都是司空见惯的,纸瀚、石窝、晒纸用的条凳和坡架子,几乎家家都有。我家对面就是村里的队部,生产队的石碾、石窝、踏碓的架子都在那里,还有队里的十几个纸瀚。我常常见到电碾子骨碌碌的转,大伯大叔们拿着大铡刀切繙子,看到他们一个人站在架子上踏碓,一个人坐在另一头转穰。
东边的村口是我记忆中最美的地方,在通往村子的大路旁,两条小溪自东而西流向村口的护城河,道路两旁是碧绿的稻田,护城河的岸边,有一片树林,郁郁葱葱,树林旁边还有些许菜畦。旧时的城墙依然存在,只是矮小了很多,我们叫它小河堰。城墙下是护城河,河边芦苇丛生,水鸟成群,河里常年浸泡着构皮,水早已变成了黑褐色。城墙、小溪、树林,是我们最喜欢的场所。记得春季放学以后,我们喜欢背着书包坐在树林里写作业,写一会作业,仰头看看头上杨树、柳树的叶子,嫩绿、新鲜,身旁野花芬芳,写完作业我们就背起书包采野花,折柳枝,或者去城墙上玩,或者去小溪旁戏水、采水芹菜。城墙根有一座房屋大小的皮锅,皮锅是一口大蒸锅,下边盘了炉灶,上边用砖和水泥砌成圆柱形的蒸锅。常常看到大伯大叔们把浸泡好的构皮从护城河中捞出,一捆一捆的在锅内盘放好、踩实,然后用麦秸泥封好锅顶,锅顶尖尖的,远看就像粮食包。一切就绪,就开始生火烧锅,火烧旺了,人们就歇息下来,抽着旱烟有说有笑。冬天,这里是村子最热闹的地方,老人们头裹白羊头手巾,穿着宽大的黑棉袄,扛着旱烟袋,带着小板凳围到皮锅旁烤火谝闲话。老人们讲着过去的事情,吸引了很多听众,孩子们也围过来要他们讲故事,而他们讲的更多的是有关造纸的故事。听老人们讲,在村东头甜水井旁边,有一座蔡伦庙,前些年文化大革命拆掉了,过去逢年过节,人们都要来祭奠。如今没有了庙,但过年过节人们还会源源不断地来到庙址烧纸祭拜。听老人们讲一个又一个故事,我们知道了许多有关造纸的事情。原来,造纸术起源于我们北张村,造纸的过程非常复杂,有七十二道工序。
在外边听老人讲故事没听够,晚上便缠着母亲讲纸的故事。母亲一边整理纸一边讲,构皮泡软后需要在石灰窖里蘸上石灰水浸2天,然后蒸一天一夜才能蒸熟,再用石碾碾砸去掉粗皮,去皮以后还要用石灰水浸泡,再上蒸锅,第二次蒸熟了才可以拉到河里化构皮为穰;造纸的过程,技术含量最高的要数抄纸,人们要在先一天下午把在石窝里捣好的浆下到纸瀚,用木杵搅拌两个多小时,使浆和水浑然一体,浸泡一夜,再用精细的竹帘在水中捞纸,把纸浆变成纸,而且要一张张能揭下来。经过历朝历代,技术不断改进,现在人们抄的纸光洁而易揭。母亲还告诉我们,在村里流传着这样一句古话“你待我薄了,我待你就厚了”,是说抄纸人的技术很高明,如果别人薄待他,他每次多捞一些纸浆,纸就抄厚了,纸数就减少了,卖的钱也就少了。母亲说,做人不能像抄纸,别人待你薄情,而你要待人厚道,以德抱怨,以德感人,这样你的人生之路才能越走越宽;白天人们抄厚厚的几百张纸,大约有一尺厚,晚上要用大石头压一夜,挤出纸中的水分,才变成一块块的坡纸,由妇女们领回去晒干;造纸过程中的劳动,因活量的轻重自然分工,泡皮、蒸皮、碾皮、踏碓、切繙、抄纸等重活都由男人干,晒纸、揭纸、数纸、整理、打捆都是女人干。
作者(右)同文联去采访造纸艺人
儿时的村庄,到处都是纸,凡是有墙壁的地方就有纸,家家户户,围墙内外,山墙、背墙、檐墙……所有的房屋、所有的墙壁,都是统一的土黄色,都是整齐的压光墙,都晒满了赭色的黑构纸、白色的麻纸。纸多了,孩子们常拿纸当玩具,我们经常在墙上偷着揭纸玩。写完作业,回到村子,东看看,西瞅瞅,没人的时候就揭起几行纸,揉成一团塞到书包里,然后拿到小溪边草地上取出揭开铺平,从书包里取出写大字用的笔墨,就在纸上开始涂鸦了。天上的云朵和鸟儿,水中的鱼儿,岸边的杨柳、野花野草和草丛中的蝴蝶,都是我们喜欢画的,偶尔也画村里元明时的戏楼和城隍庙……
白天晒纸,晚上就得揭纸。每天晚上,我和姐姐都要帮母亲揭纸,揭纸,需要两人配合,一同揭起,一同放下,才能完好的揭下纸,不然就揭破纸了。每100张为一刀放好,然后再揭,这样母亲就省去了数纸这道工序,只需把纸整好裁齐,每50刀摞成一捆。
造纸的过程是全村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互相合作的过程,从小看着人们忙忙碌碌的造纸,每一环节都要尽力做好造出的纸张才平整光洁,柔韧耐用。人们在合作中造出一批一批的纸张,每隔一段时日,村里的马车就排着长长的队伍拉着一捆捆纸送往火车站,当时人们都很激动,眼里放射出希望的光芒。卖了纸留下周转资金,其余的利润按劳动日分给家家户户,于是孩子的棉衣棉鞋,学习用品不用愁了。每次分了钱我就向母亲要毛笔和颜料,母亲知我喜欢写写画画,也毫不吝惜地买了给我,我非常珍惜这些学具,从不浪费。每天晚上揭完纸就用揭破的纸写字、画画,画好了,母亲赏我好纸继续画。当时白麻纸生产量少而销路好,人们都舍不得使用,我们常用的是黑构纸。用白麻纸写字画画是我的奢望,记得有一次放学回家,我跟母亲说我要用白麻纸写大字,用黑构纸写字老师不喜欢,我字写得好而得的圈少。母亲就用自己平时省下的黑构纸去北一换了几刀白麻纸,拿到白麻纸的那一刻,我是多么高兴,找了针线用心装订成本子,还用红色圆珠笔打了格子。
作者在体验晒纸
改革开放后,生产队解散了,土地承包到户,纸瀚也承包到户,人们自愿组合承包下简陋的造纸设备。逐渐的,物价飞涨,而纸价平稳,无人问津,外出打工比造纸赚钱更快。造纸的人越来越少了,造纸的工具渐渐的闲置了。八十年代中期,我已经上师范了,三笔字是师范的必修课,为了让我练好基本功,每次回家母亲都要到马家买纸给我,催我练字,她说,咱村的纸柔韧,练字效果好。直到现在,我还在用村里生产的黑构纸、白麻纸写字,只不过现在舍不得用来练习,只有写作品的时候才用。
现在,现代化的工业造纸早已取代了传统的手工造纸,村里只有五六户人家生产纯穰的书画纸和一部分产床用纸。为了留住手艺,政府采取了系列保护措施,造纸术已列为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2008年北京奥运会的展示,造纸术得到了社会各界的关心,黑构纸、白麻纸因它特有的性能受到了书画家们的青睐。而今,每当我用家乡的纸写字的时候,每当回家路过村东时,看到家里后院闲置的石窝、破旧的条凳时,就会思绪绵绵,仿佛又回到了童年,倍感亲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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