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泪
农业社给我这个初中生带来的最大“好处”,是浑身上下都松泛了。原先单干的时候,几乎每天放学后都要去放牛或割草,现在土地、牲口、农具都姓公了,再也用不着去侍候那头老黄牛了。再说,学校离家还有好几里远,父母亲即使再忙再累,也总不能赶到学校来喊我回去干活吧?这样,我不就能专心致志地啃书本了吗?
但是,每周周六回到家中,从大人们忧郁阴沉的脸色上,我还是隐隐约约地读出了他们心中的熬煎和苦楚。先前家中还多少有几亩地,父亲总是东日头背到西日头,在黄土疙瘩里刨取活命的粮食。人不哄地,地不亏人,土改后日子也就渐见起色。令我迷惑不解的仅仅是:地里打下那么多粮食,为什么一年到头却吃不上几顿白面馍馍?后来总算闹明白了,原来父亲宁肯让家中老少吃粗粮,也要把小麦粜了去换取日常的花销。而今可不一样了,丢了土地这一“命根子”,也就只能凭一把力气来挣工分了。全家八口,除去大人,尚有五张只知道吃饭的嘴巴,却只有父亲一个全劳,母亲至多算个半劳,他们没黑没明地累个死,夏秋两季凭工分分来的粮食也不过勉强可以喂饱肚子。每个劳动日的价值说出来能羞死人,老是在一、二毛钱之间徘徊,即使父母亲天天出勤,年底决分时又能分来几个钱?凭这几个钱来打油盐酱醋之外,又能剩下几个子儿来供给两个儿子上中学?
因为没钱上灶搭伙,我也就只能背馍求学,靠开水泡馍来打发一日三餐。因为生活的沉重压力,我也就更加珍惜读书的机会。除去在学校里发愤,每周周六晚上还要趴在墨水瓶改制的煤油灯下如饥似渴地涉猎。父亲总是催我早点睡,我总是“嗯嗯”地答应着,却迷失在书中难以自拔。灯光昏黄,眼睛疲劳,看着看着就模糊不清了,还要挣挣巴巴地趴在书上硬瞅,以致灯火嗤嗤地烧着了头发。父亲有时一觉醒来了,发现我还在看书,气得埋怨说:“就打了那么一点油,让你都给熬干了!”我这才灵醒过来:与其说父亲反对我挑灯夜读,不如说贫苦的生活不允许我破费家中那么一点可怜的能源。
父亲常年早起劳作,也就看不惯子女睡懒觉。我晚上常熬夜,早晨也就起不来,即使父亲大声喝斥也不顶事。父亲一气之下,要求我星期天也必须像他小时候那样,天不亮就起来去拾粪!我虽然心中别别扭扭,却不好意思再赖着睡下去了。我觉着自己已是人高马大了,即使给家里帮不上大忙,做点零星小活还是理所应当,总不能像圈里的那头猪一样,一天到晚只吃只睡只攒膘吧?可是,冬天的清晨田野里白茫茫一片,路上却往往看不到一辆牛车,我在村子周围的路上转来转去,粪笼里依然空空如也。我觉得脸上没光,就请求父亲给我另外安排个活儿。父亲看到家中缺柴烧,思虑半晌,才犹犹豫豫地让我跟着五大进山去学着割柴。
尽管家住南山外,开门见南山,我却从未光顾过南山,心中鼓荡着的只有好奇和憧憬。我腰捆绳索,斜插镰刀,腿缠裹布,足蹬麻鞋,像个雄纠纠的少年武士,兴冲冲地随五大披着清冷的月光,天刚亮就已赶到茅草坡上。看到满坡都是枯黄纷披的茅草,兴奋驱使我拼命地挥舞镰刀,只管割取终南山的无私奉献。如果说五大的“柴背子”像座大塔,我的“柴背子”也就像座小塔。归程,在下一道高高的石坎的时候,五大倒转身来,踩着脚窝子小心翼翼地下去了。我却不敢倒着下坎,照直前行,石坎绊住了“柴背子”,啊呀一声翻下坎去,一气滚出好几丈远,才被一棵小柿树拦住了。当五大惊慌地赶来救我时,我已摔掉身上的“柴背子”挣扎着爬了起来,只是憨憨地傻笑着,胸口还在咚咚地狂跳。
回到家中,老奶奶一听我“滚坡”了,当即吓得哭起来,数落父亲不该让我进山割柴。父亲知道“滚坡”意味着什么,清癯的面色霎时也吓黄了,半晌都不敢哼声,一改平日的严肃沉稳,慌忙跑上前来和老奶奶围着我转圈儿,当发现我的衣服和手臂都划破了,但浑身上下尚且完好无损时,才长长地舒了口气。当晚,父亲紧紧地抱着我的棉褂子,忧心忡忡地和奶奶、母亲到村外的魁星楼下为我叫魂。我并不理解大人们的做法,心中反而暗暗地发笑——我在“滚坡”的刹那间确实受惊了,但并没有吓掉魂么,要不怎么还能跋涉几十里崎岖坎坷的羊肠小道,把“柴背子”背回家来?待到其他人睡下后,父亲这才来到我的土炕前悄声问道:“没吓着吧?”“没有!”“你往后就甭进山去了。”“没啥!”父亲看我又倔又犟,愣着不哼声。此后,我在星期日和寒假期间,照样和村里的伙伴进山割柴,根本不把“滚坡”当回事。
我在学校里满脑子招展的都是“三面红旗”,回家后看到村中已经办起了“公共食堂”,实行“吃饭不要钱”,也喜滋滋地以为村中已经“跑步进入共产主义”了,从此不会再为吃不饱发愁了。出人意料的是,每顿从食堂里打来的饭菜老是稀汤清水,这就迫使父母不得不绞尽脑汁,另想办法来让全家老少填饱肚子。仅凭我有油没光的棉籽眼也能看出,家中的生活其实已经更加困顿了。
这时候大哥已奔赴清华读书去了,这既是全家的骄傲和希望,也是父亲最大的熬煎。每当大哥来信要钱的时候,父亲总是眉头紧锁,求爷爷告奶奶,东奔西走找人借钱。而我每学期开学要缴几块钱报名费,也是最让我焦急和无奈的时候。我平时可以靠糠菜团子来平息肚皮的咕咕抗议,可以靠父母的或姐姐的破旧衣裳来遮蔽身体,可以靠拣几块牲口骨头卖几分钱来给大哥回封信,唯有这报名费却无计可施。父亲照样是皱着眉头沉着脸去向人借钱,从来没见他能从自己腰里掏出几块钱来。我起初还以为父亲做假哩,好让我明白家中日子的艰难。于是心中嘟囔说:“何必要这样呢?其实我早就知道家里穷得丁当响么……”
我家“半边盖”的三间厦房表面看去一明两暗,其实父母住的南屋与堂屋之间并未隔断,只有我住的北屋隔有半截土墙,屋顶又无楼板,满屋子通风透气。某天晚上,当我一觉醒来之后,忽然听到哎嘘一声,父亲长长地叹息着,随即就小声向母亲诉说他出外借钱所遭受的冷眼和白眼,说着说着,竟然哽哽咽咽地哭起来了。
这是我十五六岁了第二次听到父亲在哭。记得入社的那天晚上,父亲低着头一动不动地坐在灯下想心事,看去就像睡着了一样。先是二堂伯进来了,腋下夹着装有土地证的竹筒子,双手抱着头蹲在地上一声不哼。接着大堂伯也进来了,腋下也夹着装有土地证的竹筒子,朝我父亲喊道:“老三,咱们走!”随即就像牛吼一样放声大哭,那哭声悲哀凄惨而声震夜空。他这一哭,二堂伯也呼哧呼哧起来,父亲也哽咽起来。我平时常见父辈们打得孩子哇哇痛哭,何曾见过他们也如此伤心落泪?所以心中极为惊讶迷惑,朦朦胧胧地猜出了辛苦一生的父辈在把土地和其他财产交给集体之前,心中所经受的种种折磨。
这一次有所不同,父亲深更半夜背着老奶奶和孩子们偷偷地哭,可见他内心的委屈、悲哀和痛苦是多么深重而又难以启齿啊!我惊呆了,屏息凝听,原来大半辈子在人前活得刚板硬正的父亲,从来不向艰难困苦低头认输的父亲,为了向人借钱供给我们兄弟两个上学,低声下气地把什么好话都说了,甚至赌咒发誓把那些“断子绝孙”的话都说了。末了,他又长长地叹息一声,悲愤而又无奈地埋怨说:“生下这两个讨债的,简直腾(关中土语,剥的意思)我的皮哩!”母亲小声劝道:“就让二娃子回来算了……”
我无心再听下了,就用被子蒙住头,任凭泪水汩汩而流。上小学那几年,如果父亲打我骂我,我只觉得心口里堵得慌,也曾钻在被窝里悄悄地抹眼泪。这回只觉得心口里作酸作疼,就像老牛拽着铁犁在心中来来回回地犁过,那滋味更让人悲苦而疼痛。我曾感叹自己生在这么个贫苦的农家,老是为此而自惭形秽,现在才明白支撑这个贫苦农家的父母亲,比起我来更加悲哀而无奈。先前父母骂我是“怨家”、“仇人”的时候,我嘴噘脸吊想不通;现在我连这种气愤绝情的咒骂也能想通了,因为我来到这个世界上,一是徒然增加了父母的负担,使他们不能安宁、轻松;二是在父母希望我当帮手度难关的时候,我却不能为他们分忧解难啊!
这当儿,我从心底里明白了我的背馍生活虽然谈不上幸福,但比起那些连馍也背不起的而只有退学回家的同学来,却是千幸万幸;我虽然生性够不上聪明,但我继承了父亲顽强坚毅的秉性,并已生长出难以摧毁的发愤之心,只要饿不死,而又贪书本,我相信父亲为我所付出的心血和泪水,就不会白白地流到阴沟里去。
1960年夏天,当家乡又重温吃糠咽菜剥树皮的生活之际,我也从初中毕业了。父亲还牢记着三年前我对他的“保证”,就心平气和地问我:“你不是说初中毕业了就回来么?”看来他还是坚持要让我回家帮他养家糊口。我知道父亲的这一想法合情合理,并非是用偏刃子斧头来砍我,于是就想兑现当初的诺言。然而,几次话到唇边又咽回去了。我知道书本鼓叨得我的心越来越野了,原来就已萌生出的那个念头正在蓬蓬勃勃地生长,即使想把它连根拔掉,可它已经和血肉长在一起,想拔也拔不起来啊!夜里我独自躺在炕上,心里老是翻腾着“上学”还是“回家”,也曾几次咬住牙,找出来几条理由来加重“回家”的砝码。可是心中的天平就是怪,就是不肯向“回家”这一边倾斜。至此,我不得不暗暗地承认,在决定个人前途命运这件事情上,我毕竟是自私自利的。
可我已经多少懂点事了,不能分担父母肩上的生活重担也就够愧疚的了,又怎能像以往那样生硬坚顽地去伤害他们呢?我知道像父亲这样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穷苦人,常常会把达官贵人不屑一顾的芝麻大的喜事也看得挺重,从而产生一种荣誉感和心理满足,猛地增添踏平艰难困苦的信心和力量,就一本正经地向他汇报说:“爸,我已被保送了。有的娃想上高中都上不成,我被保送了若不去,让乡党爷们笑话你哩!”果然,父亲一听这话,眼睛里顿时放射出惊喜和欣慰,老是愁眉不展的脸上也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笑容,当即不假思索地拍板说:“那你就再上三年高中吧!”
父亲如此慷慨大度地施恩于我,无疑是给他自己的脊背上又压上了更重的石头,会使他日后的步履更加蹒跚和艰难。这些,如果当儿女的毫无理解,岂不成了狼心狗肺的一伙么?于是,趁着漫长的暑假,我自觉地放弃了闲逛荡、串门子和走亲戚,而是每天都随父亲扛着锄头,在烈日炎阳之下,在半人多高的苞谷地里,一锄一锄地书写着人们早已熟知的那两句唐诗:“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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