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云:亲爱的水
还没正经进入初夏,一些朋友就急不可耐地从城市来到山里。我屡屡告诉他们,这种季节,天寒水冷,并不是旅游的最好时候。朋友们还是来了。
冬天里落光的叶子才发出星星点点的苞芽,天地一片灰色调。森林是灰色的,村镇是灰色的。我以为朋友到后,回去的心情一定也是灰色调了,其实不然,朋友们是高兴的。
进入四月,秦岭经常叫细雨浸得潮湿,这样的季节很少能看到灰尘。秦岭山中的村道是湿软的,尽管灰色未褪,岑寂的万物,总归在与水分连接,渐渐地抵达萌动的高度。朋友们每每说,挺好,山里的春天实际上比城里早。
心情是最好的理由。朋友们来得频繁了,被他们的情绪感染。久居山野之间,常常有不识庐山面目的迟钝,以为自己的心情也是别人的心情。于是终有一天,反倒被别人的心情击中,自己也在一瞬间开成一朵艳丽的花。最先进入春天的迎春、桃花、指甲花、刺瑰……以及园子里肥胖而笨拙的菜薹,它们抽出秆,再在头顶举起一朵鹅黄的花,那是一个信息,春天可以食用了。我对春天的切身感受,往往是从味觉开始的,吃着春天的菜薹,真真切切的,春天从舌尖进入,全身心都感受到了。
我们一定会漫无目的地到河边去。最西边的是蒲河。它从秦岭深处的天华山来。由于穿过原始森林,沿途的草甸子盛大,它的水清澈而流急。中部是汶水河,一派浩荡,很像早年致仕而归或做了大生意回乡闲居的人物,气质所至,风度蹁跹。东边是池河,它从子午道身边淌过,沿途古迹众多,人烟兴旺,往往一个大河湾,就是一个古老得找不到源头的自然村,它的风气也因此暧昧得很,总叫人想入非非。靠东北方向的,是洵河,水深滩多,盛产金沙和各色鱼类,流经四县汇入汉江,是秦岭山中第一等的大河。这样的大河,很容易叫人感动。
从四月开始,朋友们在秦岭中,在河岸边,把自己打湿了。起初或许是疑惑的,如此清澈的水,能映出风尘迷离的人脸,显得极不真实,不相信那水是可以触摸的。手伸进去,有丝绸般的触动。起初的浸凉渐渐被一种庄严的温暖取代。水滑过肌肤,细小的感触一点点地积累,直到一双手变成一簇水草。我喜欢常常嘲笑城里朋友那些已然被捂得雪白,蓝色的血管浅浅地透出表皮的脚,他们在脱下各类名牌的旅游鞋、颜色周正的袜子之后,暴露在阳光下,显得脆弱而小气。我鼓励他们在寒意犹存的季节,把赤裸的双脚,伸进河水中去,光线使这些城里的脚折射、放大、加厚,渐渐地成为一块石头。这样的情节应当说很是奢侈。清清的水,包裹着曾奔忙不堪的脚,进行着万千抚慰,进入皮下,毛孔扩张,这样的感受并不多得。女士们的夸张,因了河水的至亲至爱,被严重放大了——她们纤细的手,握成钵形,弓身去捧了河水,并无迟疑地喝进口去。她们在捧饮之时,把自己映照成了一个风景,面对河水的浸润,使她们体态毕露,线条和弧度极好地显出张力,透出难得的可爱。净水,是可以让人变得皎洁,一切显得干干净净,一切人际之间的块垒也会被摇曳成了簇簇水草,摇动不已。
在明媚的天光下,许多熟悉的或刚刚认识的人,会成为很长时间的朋友。我极喜欢“天光”这个词,模糊而具体,颇有质感,比阳光之类的词更有触摸意义,像一地的红艳的乡下的水萝卜,与土壤结合在一起,你的手可以伸向它们,如果愿意,可以拔出它们,连皮吃掉。我会记住一大片友好的面孔,这些面孔也会长久地成为风景,或留居在心,或泊在桌案上,可以对话。
四月晚些时候,秦岭深处以水命名的节日很灿烂地登场。这时的河水,是随了春天的温度一起升高的。上游的桃花水,略带一丝苦涩味,像某些中药的成分,清凉去火。人与河水充分接触,合二为一,人变成浪花本身,并不自觉地很快学会了水流的姿态。这就是以“漂流”命名的节日,我却觉得不十分准确,无论是静水深流,还是长长的懒散的浅滩,用一个“浸润”可能更确切些。河水把我们洗透,塑成尽可能多样的外形,并尽可能地帮我们褪去多余的装饰。河水干净,显出人世间的大清醒,我们的心思,在水中,一律湿透、生动、鲜活。
每每从有河流的地方归来,一身的水气,叫人想法清晰。不厌其烦地重复来往于一条又一条河流,在城里的朋友看来,是有大福气的。我不过多地夸张与我共同生活已久的河流,我只是坚信它的干净和纯正。朋友们总是会很快学着我的样子,面对河流,像个孩子俯向母亲的乳房,弓着身子,将水捧在手心,轻轻地喝进口里去。然后突然显得呆滞,望着河水,一言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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