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一场风
一
一场风来的时候,我正踏着茂密的青草向上走去。随着每一步的抬升,我的心境似乎更加开阔了。风在这样的氛围中,徐急徐缓,秋叶在风中轻盈舞蹈,簌簌落满河坝,河面上偶尔也有几片树叶,船一般向下游漂去。这无数黄色的树叶,大多是白杨树叶,纷纷不停地从高树上淅淅沥沥飘落下来,即使无风的日子,也颤动不已,仿佛翻飞的蝴蝶。还有其他的树叶,红的、黄的、褐的,呈现出五彩斑斓的景致。偶然遇到天雨,树叶更是落得迅疾,如缤纷落花。只有在盛夏季节,树冠才如翡翠一般,把河坝盖得满满当当,满目的绿绵密得几乎让人透不过气来。紧邻河岸的水芹菜、河心的水草,泛着橄榄色的青光,显出一派利落的景致。芦苇叶子开始泛黄,芦秆已呈金色的眉眼,芦花逐渐白了头,被风编织成许多凌乱的发。唯有野鸭、野鹌鹑和水鸟,听到有人的动静,开始躲藏在芦苇的深处。
阳光水洗一般妍丽而透亮,使河堤更加幽静了。走在堤坝上,从灵魂深处与大地、阳光以及那远处的田畴默默絮语。这个漫长的秋日,把草地烘托得泛出金光。这里丰草高高过身,在微风中婆娑飞舞。我眯缝起眼睛,望着天空,湛蓝的天,洁白的云,有些晃眼。蜻蜓从头顶划过,蜜蜂在身旁嗡嗡叫着,有时还有一只蝴蝶,翩然来去。当我在蒲村散步的时候,一种在周身逐渐成熟的景象,丰盈在每一片枝叶上。一切似乎如梦方醒一般,我能吮吸到生命成长的气息。13岁以前,我一直生活在一个叫蒲村的村子。蒲村是方圆的大村子,有一围土围墙,村人也叫它城墙。城墙是绕村挑壕沟修筑起来的,到底是建于哪个年代,没人能说得清。壕沟成了城河,有水清悠着,有鱼、蛙在水中自由游荡,天热的时候,还会蹦出水面。村东头住着我的同学李兵。李兵的父亲在西安工作,他和母亲生活在乡下。他家的房子就是依着城墙盖起来的。李兵在村外玩耍的时候,他母亲就站在城墙上喊,李兵、李兵。那声音极高,风又把它送到村外很远很远的地方,像是一道闪光,倏地耀得人头晕目眩。只要那声音一起,李兵就像当头着了棒子一般,一路小跑着回家。他要是回家晚了,就会遭母亲的笤帚抽打。
城墙是黄土夯的,墙上长着酸枣树,让城墙浓郁而丰硕。还有槐树、枸杞树、白杨树,都是野生的,也许是一场风带去的种子,也许是飞鸟留下的痕迹,总之,城墙上的树,不是人为的结果。秋天的时候,我们时常从李兵家的山墙缘上城墙,去摘酸枣。城墙有四面门,四面门对着四条通向村外的路。路上各有一个风楼,像是围堵在村子周围的碉堡。我和李兵时常在风楼周围捉迷藏。在北风楼的旁边是我家的祖坟,我们一般不敢去那里玩耍。黑夜里,祖坟那边总有乌鸦嘎嘎的叫声传来,让人毛骨悚然。后来,祖坟就被平掉了,风楼改做了村中的变电房,有两个很大的变压器,整日嗡嗡地响着。大人警告我们,不能去那里。不能去那里成了我们内心的另一种恐惧,就像风影一般,时时闪现在周身。
一片苎麻地在风中摇曳。苎麻籽已经成熟了,风吹着铃铛似的果实,哗哗地响。很小的时候,我们时常在苎麻地摘苎麻籽吃。那是一种极易上火的植物,吃得多了,舌尖就会裂口子。苎麻长老的时候,村人砍下梢头的果子,将麻秆捆起来,一捆一捆扔在水中浸泡,泡得麻皮和枝干脱离开来,才捞出来,剥麻皮,捶打,锤出纤韧的线来。在场间,村人将梢头一嘟噜一嘟噜的果子摔打,摔出黑色的籽实,分给家家户户。我最喜欢吃苎麻籽烙的饼了。祖母把苎麻籽在铁锅上烤熟,用臼凹捣碎,裹在面里烙饼,烙出来的饼喷香喷香,至今那香味还弥散在我的记忆里。李兵也喜欢吃我祖母烙的饼,他时常拿他父亲买回来的糖果、花生和我兑换。我用一块饼,能换他一大捧花生,换来两三粒水果糖。13岁那年,我考上了细柳镇中学,他也转学到了西安。之后20多年,我没再见过他。他的消息也时常会有,但大多不一致。有的说他接替了父亲的班,有的说他又上学了,还有的说他辞职自己单干了。就像风一样,忽而东,忽而西的,让我不知道那个消息确切。
二
公路旁有一些小吃店:扯面馆、拉面馆、家常菜馆、牛羊肉泡馍馆。再往前有一家加油站,一家修车铺,还有一家KTV厅,好像很少人光顾,门面被尘灰覆盖了,像是风尘仆仆的行人。还有一家小超市,里面有袋装食品,有糖果、香烟、刮胡刀片、矿泉水、手套、毛巾、洗发水、护肤霜,还有安全套和感冒药。这是一家典型的杂货铺。墙上贴着招贴画做装饰,有游泳的大乳房女人,小屁股、白脸蛋,穿着几乎透明的泳装,拿着一瓶矿泉水,满脸灿烂的笑。原来这是一张广告。超市里飘出炖菜的味道,在隔帘的后面,可以看到炉子上蹲着的锅,锅里炖着菜,咕嘟咕嘟冒着热气,土豆、粉条、白菜、豆腐和大肉的味道,随之弥漫而来。
老板娘是个丰韵的女人,那扭动的臀和姣好的面庞总让人心里扑扑跳动。我每次回乡下看母亲,都要经过她的超市。我去她那里买些要带给母亲的食品,她的价格便宜,她的笑带着低而缓慢的甜润,尤其是间或的叹息,也能读出月光般的美。她染着橙色的发,涂抹着浓艳的口红,她用风一般轻柔的声音传达着顾客的需要。她是个爱干净的女人,我时常看见她拿着抹布在柜台上划着圆圈,把浮沉擦干净,还把那些闪闪发光的精装食品擦得更亮一些,好像要擦拭出包装的质感来。她的纤手像巨人的巴掌,瞬间会攫住男人的心,男人的内心会因此跳荡不安,跟饥饿差不多的不安。我每次看见她,都能从她的美中发现新的含义,就像一部书,需要一行一行读,一章一章读,读出它的美,读出它文字背后的风景来。后来,我再看见她的时候,觉得她的眼睛周围总有疲劳的纹,青色的眼袋,乳房兜着小小的罩,沉重地下垂着。多次从超市路过,我都见到一个男人同她聊天,他们聊得很开心,时常有莫名其妙的笑声,突然会荡漾在收银台口。
我好久没有回去了,有一天我再去,那个超市关门了,附近的人说超市被砸了,再问,他们会露出一脸的不屑,却没有人告诉我什么原因。我后来才断断续续知道了大概。老板娘和一个男人好上了,男人的妻子找来几个人,三下两下就砸了店面,据说临走还撂下话,再开店,还来砸。那个超市和那个丰盈的女人消失了,像风一样,无声无息。忽然,有一群麻雀叽叽喳喳叫着,从头顶飞过,也不知道它们在争吵着什么。
三
冬天来得太突然了。冬天出其不意地占据了整个大地,田野、河流、森林和空气,还有那些候鸟,还有城市的行道树、草坪、公园、街巷,都被冬天统治了。冬天烙印给人最深的印记就是风,没完没了的风。恣肆妄为的风,一忽儿撞过来,一忽儿撞过去,有时又好像从四面八方一齐撞了过来。呜呜的风声,让窗玻璃发出颤颤的嘶嘶声,仿佛陈词滥调的报告。风灌进红色的塑料袋,塑料袋鼓胀了起来,先是在地上滑动着,像是一个红色的球,然后,裹挟着地上的几片树叶一起,堆在了墙角,尔后便泄了气。墙上是一面巨大的房地产广告牌,那些煽情的广告词,在冬天里,给人暧昧的暖意。又一阵风过来,将那只塑料袋捲起,抛向高空,闪闪悠悠地,越过高大的广告牌。
风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魔术师,冬天将在风中投下它巨大的阴影。风挥动着手臂,改变着生活中的一切。窗外冬日的阳光慵懒地照着,它变得衰弱而厌倦。
我喜欢在湖边散步,吃过晚饭,或者周末的时候,我不自觉地就蹩进了公园。在公园里,我的内心将会突然地淡定起来,像水波不兴的池水。秋天刚刚过去,好像昨天,还在与我促膝交谈。树叶干枯,不仅仅有金黄和紫红的,还有鲜红的、紫的、褐的、黑的、灰的,以及几乎是暗黄色的斑影,这让我想到了画家的调色板。平日里,在这幽静的公园里,一切色彩都似乎显得格外柔和,像母亲温柔的手,抚摸孩童的头。而今天,有了这落叶的纷扬,就变得有些奢华。湖对面传来孩子的嬉笑声,还有女人的呼喊声,似乎有着震颤的力,从湖面荡漾而来,一波一波的。有树叶飘落了,一片、两片,更多的树叶落了下来,在树干周围堆了一圈圈落叶。树叶在枝梢的地位竟是那样不稳,经不起风的蛊惑,动摇了。我凝神注视着一片飘落的银杏叶,黄亮黄亮的,像是翩然的黄蝴蝶。我想把握它从枝梢脱落的瞬间,但我总是做不到,当我看到的时候,它总是已开始悠悠地飘飞着,比雪花的速度还要慢了许多。去年冬天,我在公园林荫道上散步,那厚厚的落叶,堆积在道边,连走路都显得困难。踩在上面,脚下发出愉快的声响,很美妙,仿佛是一首原始的、无节律的音符在脚下跳荡。风吹来,落叶跟着滚动,像滚动的浪,一波逐着一波。
一片雪花飘下来了,又一片雪花飘下来,更多的雪花被风裹挟着,像是被押解的俘虏。建筑工地上,隆隆的掘土机还响着,夹杂着民工南腔北调的声音。往日飞扬的尘土,被雪花压得再也张扬不起来。雪花落在地上,瞬间消失了,只留下几点水印。渐渐地,地上洇湿了一片,一片一片连缀起来,有了小小的积水。雪花再落下来的时候,起先能停留一会儿了,后来干脆就大张旗鼓地坐成一堆儿,屋顶、树梢、行道边的绿化带,聚集着晶莹的雪花。路上也有了积雪,踩上去,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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