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个舅舅（下）

正月初三下午4：30，返回勉县城，租车直奔母亲的娘家三歧沟。小时候，最害怕去，几乎全是上坡路，车子得推着，三四个小时；下来的时候，坡陡，不敢骑，还是得推着。

三歧沟现属定军山镇。境内有诸葛亮墓地武侯墓，古战场定军山等三国遗迹。只是三歧沟山大沟深，离县城四五十里，日子苦焦。托党的福，2007年“村村通”工程，修了三米宽的水泥路，虽然来去还是陡坡，但好走很。年轻人打工回来，基本都买了125摩托，油门一踩，一个奔子到家。

三歧沟，是老庄沟、青山沟、冷家沟三沟汇合处，主要为王姓，清时自四川白羊沟迁居于此。

这些舅舅，是外爷兄弟辈的儿子。母亲家里兄弟姊妹五个，两男三女；母亲老幺，出生后被遗弃在山沟里，三天后陈家人发现，拣回一命。

几乎每年回家过年的时候，父母总会告诉舅舅那个家族的消息：三外爷和老伴吵架，死了，上吊了；舅母脑中风后，莫记性了，去世了；外爷也去世了；心刚舅舅病更严重了，拖累得弟弟三十老几了连媳妇都说不上，只好去上门①；心田舅舅家那个能干的舅母得病死了，三女相继出嫁，从小惯大的儿子反了天了，不知所终，据说入了黑道；心成舅舅五十了还是光棍，安娃哥四十多了还是个子人②；表姊妹表兄弟，哪个结婚了打工了修房了……

15年之后，额走进王家当年兴盛的四合院。院坝还是土的，似乎也变小了。舅舅门前偏右，蒿草竟然半人深。推开那扇熟悉的老木门，舅舅圪蹴在火塘边，“舅舅，舅舅——”舅舅70多了，似乎没听见，站起来，凑到额面前问：“找谁？”“额是世杰。”我大声说。从来莫见舅舅笑过，今天也是，但他很惊喜地“哎哟”了一声，不迭地说他耳朵聋得很了。舅舅穿得很破，皮夹克应该是别人淘汰给他的，皮差不多掉光了，露出了衣服瓤子。

听说额在西安，舅舅显然来了兴致，添根柴火，讲起他的经历：在西安当宪兵，在钟楼门楼子上站岗……

老屋，黑，乱，脏，这家里，就剩下心福舅舅和安娃哥两个了。莫了女人，还叫个家吗？额饿了，问舅舅吃了没，他说吃了。看锅，洗得干净，知道其实还莫吃，自己也就不好意思要了。舅舅站在院坝边上，喊儿子回来。安娃这几年务桂花苗子③，据说人家给50元一根都不卖，死犟不活泛；不逗人爱，邻里关系处得很差，老有人去破坏他的苗子。

安娃拿了几根蒜苗进屋。也老了，似乎扣错了纽子，长褂子对襟一上一下，头发深得像茅草窝，门牙也掉了（后来才知道和心田舅舅打架所致）。客气话说了一堆，说给烧开水④，可又不动，额只好忍着。看来在这里吃饭是莫希望了。等我从外面回来，看锅里，一团糨子似的。哎，两个大男人，连面糊糊都做得这么差劲！舅母在世时，太能干，灶头上的活从来莫叫男人碰过；可如今，他们靠谁呢？

对门，三外婆直勾勾地瞅着地上，似乎在找啥。心刚舅舅来西安看病时说，他老妈已经快90了，老糊涂了。人看着挺精神，腰还直，身上也干净，我招呼她，才介绍过，她又第三遍问额是谁，从哪里来，找谁。这面竹笆墙的背后，三外爷给小时候的额编过竹笼。人却走了，墙还在，墙根的泥皮被雨水淋得七零八落。

给额包红元宵⑤的那个舅母，不在了；留着清式辫子一直不肯剪的外爷，也殁了；老房背后的清代墓碑还在；一两亩的毛竹⑥林还在，只是不旺了，水泥路穿林而过；额小时候，哪个正月，二三十只吃了老鼠药的老鸦，就直挺挺地睡在竹林里，黑白相间的羽毛好象墓碑，没过脚面的雪，是他们的床……

提着礼性，一一见过其余的几个舅舅，他们对额格外的客气，而且基本都说，莫时间去看额曾经得重病的母亲⑦，过意不去。

听了太多客套话，很不受用，心里的疙瘩越来越重。王家大户，就这样散了吗？其中几家的关系，甚至到了敌对状态，都巴不得对方过垮了。哎，山外的文明，就这样轻易地毁了这个曾经宁静的小山村吗？

人心散了，队伍不好带了。这么滑稽的一句台词，想想，还是做了结尾吧。

注释：

①              指男方到女方家落户。在农村，此现象一般是男方家兄弟多且经济条件很差的象征。以前，男方必须随女方而改姓，如男方软弱，婚后则受家人或邻居欺负的情况较多；现在，男方对“改姓”规矩几乎已不遵守，其地位也大大改善。

②              ②未婚男性。

③              ③桂花树，常绿乔木。对氯气、二氧化硫、氟化氢等有害气体有一定抗性，有较强的吸滞粉尘的能力。桂花可提取芳香油，是名贵香料。花晒干后可冲茶，入药有化痰、止咳、生津、止牙痛等功效。其中以金桂香气浓烈，开花又多，观赏和经济价值均高，舅舅家即为此树。

④              ④汉中地区农村待客风俗：一般是鸡蛋醪糟或元宵。岳母招待女婿，如果是面条，那很有可能再卧底两个以上鸡蛋；如果是腊肉片子，一定要接过来，不可拒绝。想娶汉中农村女子的外地小伙子，需要锻炼这方面的消化本领。当然，54°的酒，也最好提前演习，以免届时出现尴尬场面。

⑤              ⑤元宵面发红，属于变质，食用后可能出现消化道不适或腹泻呕吐。但70年代山区条件很差，元宵几乎是待客的体面之一；至于食品安全常识，无从谈起。

⑥              ⑥毛竹，又名“楠竹”。四季常绿，喜暖湿气候，喜肥土、排水良好的酸性土壤。高可20米，粗可18厘米。材质坚韧有弹性，多用于建筑、农具制作等。

⑦              ⑦2001年秋，父母吵架分居。母亲起夜,不慎摔倒在地不起，第二天早上才被发现。中风右肢偏瘫，经治疗恢复尚可。

    2008.2.15于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