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原
走出我少陵古老的村子眺望,我千次百次地感到故乡广袤而富于形势。它属于原,晴朗的日子,特别是天高气爽之际,我的视野可以触及遥远的秦岭峰峦,阳光之下,炉火纯青,江水粹蓝。不过故乡的土地,也绝不是那种单调的坦荡,它有沟回,有坡度,在坦荡之中粗犷地起伏着,变化着。它天生弃除了山野的闭塞和平川的简易,呈现着一种巨大的动态。这是故乡的农民赖依生存的土地,他们祖祖辈辈在耕耘它。农民的手,显然摸遍了它的角角落落。这里没有一垄是闲置的,没有一寸是荒芜的。
故乡的主要粮食作物是小麦。农民在公历十月播种,越过漫长的冬天,到明年夏季它才成熟。小麦破土萌芽的时候,故乡大地苍翠欲滴,一片晶莹。即使冬天,寒风吹拂,冰雪覆盖,它都一样呈现着绿,只不过它成了一种墨绿。返青之后,小麦开始起身,此间真是一层春雨,一节高度。静谧的深夜,田野到处是拔节的脆响。迅猛的生长速度,使小麦很快就齐腰了,遂不再向高提升。五月的阳光,明媚而灿烂,恰适宜它扬花和孕穗。小麦的成熟,是从根部开始的,然后慢慢向头部发展,所以麦穗黄了,麦杆早就白了。收获季节,农民总是在喜悦之中隐隐有一些紧张,因为那些日子,天气的变化很是无常,突发的一股狂风,便会带来一阵暴雨,从而可能打落黄了的小麦。如果这样,那么农民的辛劳便要付之东流,哭都没有眼泪。他们是尽量避免如斯结果的。他们全部出动,夜以继日地收获。阔大的田野,男女老少,割的,捆的,运的,一派繁忙。仅仅几天,田野就空空荡荡了,剩下的,唯有冒出地面的一寸左右的小麦茬子。在夏日强烈的阳光之下,这些茬子密密麻麻,绵延伸展,千里雪色,万里银光,茫茫一片。我所谓的白原就是它。
白原将丰产的小麦缴给农民,清爽轻松,安然地休息着。细碎的土壤,透过坚硬耸立的茬子作着微妙的呼吸,远远而望,仿佛白原进入了梦中。土壤老化了,上边薄薄的一层是绵软的,但一尺之下却渐渐硬实。它年复一年的贡献着粮食,世世代代,以至无穷无尽,当然疲倦了。此刻农民正在紧张地脱麦,晒麦,急着让小麦入库,于是田野就几乎不见人了。田野显得更加浩瀚,更加伟大。没有云彩的蓝天映照着故乡,这使绵亘在十数公里之外的秦岭,竟凝作细长的一痕。
白原伸展于晴天之下,无声无息,一片宁静。干扰它的,主要是田野的风。路旁的树,井边的树,忽然会拍起稀落的叶子,然而斯风似乎不会让它烦恼,这仿佛还是给它的一种抒情或一阵吟唱呢。干扰它的,往往是骤发的猖獗旋转的风,它高耸而起,呼啸着,沿着一条邪恶的道路流窜。这等黄风,会将蓝天染得肮脏而破碎。故乡的农民,没有谁知道风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不过他们清楚什么是好风,什么是坏风,若遇见了这等旋转的黄风,那么不管是大人还是小孩,一律唾而避之,他们固执地认为,这等黄风是魔鬼的化身。
白原使田野所有的动物都丧失了藏身之处,猫、兔、老鼠,只要从洞穴出来,就暴露在外了。兔肉可食,兔皮可用,有青年发现,一声呐喊,便大肆追赶。他们偶尔会带着狗围猎,于是田野就烟尘迷濛,嚎叫四起,一种原始本性忽然得以恢复,俨然重温了一个野蛮的梦。少年时代,我和我的伙伴经常在故乡捕捉兔子,非常壮烈,以后我所从事的一切劳动,都没有使我出过那种体力,即使百米冲刺,都没有将我追赶兔子的体力调动起来。然而,随着年龄增长的理性总是管束深层的冲动,人越来越规矩,也越来越脆弱。今天不是昨天,在昨天,也并不仅仅是为了一只兔子,实际上是惊恐的兔子诱发了人的一种力量,其力量的薄发显然证明着人的强大。
故乡的农民无不清楚粮食的珍贵,饥馑留给他们的痛苦之感一代一代遗传着,遂十分爱惜粮食。黄了的小麦,在收获过程,难免要将麦穗和麦粒洒落于地,村子的老人就带着孩子扫之拣之。夏季是酷热的,拾麦的人一般是在太阳东升之前或西沉之后下地,他们提着竹蓝,拿着笤帚,头戴一顶草帽,一步一步地走在白原。不只是走着,他们几乎是用眼睛将白原检查了一遍,是用手将白原摸索了一遍。唯有这样,他们才能安心,不然,总觉得有粮食洒在白原了。那些小麦茬子是坚硬的,一晌下来,他们的鞋就刷得像磨洗了一样。扫麦粒和拣麦穗的人,以老妇和少女为多,她们口干舌燥,汗流面颊,默默地在延袤的白原挪动着。如果有强壮的男人带着工具在拣在扫,那么一定是从城市来的干部或职工,宽广的白原,并不因为他们没有耕耘而拒绝他们。
农民甚至连小麦茬子也不愿意浪费。小麦茬子可以烧火,翻在地下,烂在土中,当然可惜。我们这些孩子就用铁耙搂着。我们将铁耙的把子扛在肩膀,双手翻后压着它,或是将砖石捆于铁耙以增加份量,使它紧贴小麦茬子的根部,不要浮滑。我们拉着铁耙,沉重地走在无边无际的白原。我们身后的白原,干干净净。
白原是收获了小麦之后,一时出现于我故乡的风景,一般只保留几日,十几日。它保留的唯一条件是天气晴朗,没有雨,因为雨会改变它的颜色,而且下了雨,农民就要犁地。不过无论如何,白原是这个世界上最古老最美丽最悲壮的地方。在我的白原,熟透了的岁月与孕育着的生命已经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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