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涩的苜蓿
没有多少人知道我的母亲。她是乡下妇女,生长在一个普通的农村,然后,出嫁到别的一个农村,在那里,她尽心尽力地为自己的丈夫、孩子及公婆活着。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期和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期,她曾经在人民公社参加集体劳动。现在,她已经老了。闪光的白发正日夜蚕食她的青丝,但她却依然在家里和田里忙碌。天地没有为她提供更多的机会,让她将自己的能力与美德更多的展现出来。如果不是这样,那么我想,她的精神之辉是可以照亮一定领域的。可惜,她是一位农村妇女,始终居于僻壤,像古老森林之中的一棵树木,尽管在春天开放馨香的鲜花,在秋天成熟金黄的果实,然而其结果只能自生自灭。不过我是她的儿子,我了解她。她是那种具备了人类所必需的牺牲品质的母亲之一。我一直沐浴她的光华,承蒙她的恩泽。我对她怀有深刻而永恒的敬意,我的感激之情如泉涌动,如江流泻。然而,母亲曾经偷过一次苜蓿。是的,她确实做了这样的事情。
鲜嫩的苜蓿,萌发在故乡的三月,它的小巧而圆的叶子,在濛濛的雨中纷纷呈现,悄悄连绵,于是苜蓿就成了迅速占据田野的绿色植物。此时此刻,天空退却了它的阴暗而透明起来,泥土崩溃了它的坚硬而酥软起来。蝴蝶准备飞舞,蚂蚁准备登场,黄鼠准备出洞,而且它们都选择茂盛的苜蓿作为阵地。苜蓿属于豆料,是张骞出使西域的时候,从大宛带回的种子,之后,才落户于长安。它的根为褐色,很是粗大,可以肥地,不过,它是作为牲口的饲料而引进的。牛和马皆好食苜蓿,这是我亲眼见过的。在我们村子,有两个老汉,天天拉着车子为牲口收割苜蓿。村子的二十匹马和十八头牛,吃了鲜美的苜蓿,个个长得腰腿滚圆,毛发光亮。马们和牛们都知道自己的使命,所以昼夜咀嚼着饲料,其嘴一张一合,仿佛是切割苜蓿的机器,一袋烟的功夫,一堆苜蓿就消失了。
春天是青黄不接之际,板柜、瓷缸、瓦瓮,这一切装粮食的家具都渐渐空虚了,尽管农民很小心地享用着粮食,总是拿勺子一点一点挖面粉或小米。饭常常是稀的,馍是给扛麻袋或打胡基的人做的。牲口吃着绿色的苜蓿,牙缝之间奏着清脆的音响,让人真是嫉妒。在饥饿难以忍受的时候,人多么希望自己变成牲口,这样就可以尝一尝苜蓿了。苜蓿当然是人能食的植物,凉拌也行,下锅也行,尤其是蒸成麦饭,奢侈地洒上香油,食之不但可口,而且耐饱。苜蓿不是蔬菜,也不是粮食,但对于饥饿之中的人,却胜似粮食,胜似蔬菜。它绵软而芳香,求之不得。苜蓿属于集体所有,是马们和牛们的饲料,农民要把这些牲口养壮,从而帮助自己耕种土地,收获庄稼。依理人是不能随便采摘苜蓿的,不过有时候,谁都难以阻挡激动的手,即使害怕得颤抖着,也要掐一些苜蓿拿回家当饭而食。他们有的装进衣袋,有的塞在腰间,有的还把苜蓿混杂于野草之中,用笼子提着。这都是在黑夜干的,或一个人,或一群人。为了防止农民采摘苜蓿,村子会派人看守,不过看守的人和图谋的人常常会联合行动。尽管如此,蔚然成习,但母亲却反对我这样干,认为我是一个孩子,正是学习做人的年龄。当然,公开采摘她便不严厉了。所谓公开采摘,就是干部规定一定的时间,允许农民采摘。这简直像盛大的节日,气氛是疯狂的,因为一年只有一次。人在路上匆匆跑着,几乎各家各户都是全部出动。农民拿着所有能够装苜蓿的东西:笼子、筛子、围裙、麻袋,并将其塞得鼓鼓囊囊。公开的采摘,也不能消除一种盗窃之感,所以心情依然紧张。采摘之后的苜蓿,一片狼藉,黄色的土壤暴露于坚硬的茬子下面。这竟使牲口大发脾气,它们在牛棚和马棚扬头踢脚,愤怒地吼叫。它们几乎弄翻了食槽,根本不吃那些苜蓿的枝枝杆杆。牲口的造反,给村子带来了一种恐惧,天还亮着,有人就关了门,静静地呆在家里。
我母亲所偷过的苜蓿,就是三月的苜蓿,不过它属于别的一个村子的。三个妇女和母亲在放工之后,佯装割草,见其他人都走了,遂结伴而行,潜入暮霭笼罩的田野,并借月光采摘苜蓿。我在家里捣弄着一把自制的手枪,突然获得了母亲被抓的消息,十分震动。我很饿了,一直等待着母亲回家做饭,这消息使我一下热血沸腾,神经直立。我放下手枪,抄起菜刀,奔出了村子。我操着捷径,跑向那让我怒火燃烧的地方。我想象着他们将母亲关在一间破烂的房子,如果这样,那么我将用菜刀砍断窗棂,放我母亲出来。若他们阻拦,那么我就割破他们的手或脚,我不想把他们杀死,杀死他们,我是要抵命的。我的目的不在其他,唯一的是要让母亲回家。白雾封锁着大地,可以看清的,只有急速扑向我的一棵杨树或椿树。返青的小麦上面,汪汪的,尽是露水。我的两腿已经潮湿了,然而脸腮滚烫,冰凉的是一股一股的晚风。我跑得精疲力竭,几乎难以支持了,忽然白雾之中,我的母亲迎面而来。三个妇女跟在她的身后,嘟嘟囔囔地辩解着,咒骂着。她们的手都是空的,什么也没有,显然是被没收了。我的出现,使母亲十分惊诧。她迟疑了一下,抓住我的手,迅速摆脱身后的三个妇女,将我引向别的道路。
那些妇女的声音和身影很快消失了,我和母亲缓缓地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月色明亮,一片宁静。村子在前方隐隐出现了,是一种树木森森的样子,我知道,那里藏着密密的房舍,我的家就在其中。它的背景是清澈而幽邃的天空,星星像盐和玉一般洒在宇宙之间。我想象着天空的神秘,竟不知不觉地走进了小巷。母亲还抓着我的手,我能感觉她的激动和沉重,但她却始终没有告诉我什么,也没有询问我什么,似乎什么事情都未发生。我衷心地感谢她!她巧妙地维护了一个母亲的尊严,并巧妙地使一个孩子走出了可能扭曲灵魂的夜幕。这些都长久地启示着我,即使今天,我仍为之肃然。二十年已经过去了,岁月含辛,然而月色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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