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姑

栓柱大结婚那天，是我挂的新房门帘。我站在凳子上吃力的踮起脚，胳膊肘都酸了才挂上的。门帘雪白雪白的，娘说挂完门帘新娘会给红包的。

   可我站了好久就是没人理我，我很生气，就使劲揉搓着白门帘的角角，还是没人招么我，我便用手将门帘的角角拧成了黑乎乎的一片，还故意抠了鼻夹子来回的抹，仍就没人嘲么我。人很多，可只有我孤伶伶的，我用眼瞪着忙忙火火的每一个人。

占占叔吃着红苕冲我笑，民娃子，要到份咧么，可怜的很么。吃红苕不？我没理他，想说，吃屎，吃，吃。见我没吭气，他笑着继续去后灶上烧锅拉风箱了。

这时，一个人走到我跟前问，你叫啥？几岁了？我认得她，她就是新娘子，我还知道他叫亚红，碎姑婆家的妹子，碎姑家我去过，碎姑叫我叫她亚红姑。嫁到这我本该叫她三妈的，娘说。

我没理，新娘子笑了，从口袋掏出一个红包，递给我，拍了拍我的头说，我记起来了，你是民娃子，长这么大了。

新娘子进了新房，我捏着红纸包心里才高兴起来，偷偷站到墙拐角拆开一看，是个一毛钱。我可高兴了，我便兴冲冲地拿了这一毛钱跑到村东头的商店，买了两个米花糖，米花糖可好吃了，可娘就是不给我买。商店的芳姨还搭了我一个半拉，我吃的很香。

新娘子，不，亚红姑今天可漂亮了，我觉得她是世界上最漂亮的新娘。那年我七岁。

栓柱大是个庄稼把式，养了一头牛，农忙时帮人犁地，亚红姑便用瓦罐盛好饭送到地头，喊一声，唉！吃饭了---栓柱大便喔，逗喔--,将牛停停当，嘿嘿地笑着，说一块吃么。亚红姑说吃吧，煎火着吃，我吃咧。便用毛巾拭去栓柱大额头的汗珠。栓柱大香香地吃着，惹得村里人都很羡慕。

亚红姑，也就是我三妈，长得很漂亮，栓柱大不爱说话，干完活便坐在石凳上抽旱烟，看着亚红姑忙活。我经常去她家和牛耍，亚红姑时常给我吃好吃的，还常带我去十里外的张村集，不光买好吃的，还见人问便说这是我的娃，心疼不？没想到你娃这么大了，长的真心疼，像你，那人摸着我的头说。我便心里美滋滋的，亚红姑便格格地只是笑。

亚红姑生兰兰妹子那天，牛正好也下犊子了，娘在屋里前后招呼着。拴住大手足无措，一会到房子门口望望，一会又跑到牛圈里看看。

那天是个高兴的日子，牛下了一头壮实的牛犊，亚红姑也生了个漂亮的丫头片子。尽管是个丫头片子，可拴住大还是很高兴。

亚红姑坐月子那阵，娘每天去照顾她，我跟着，好东西几乎都让我吃咧，有时奶水吃不完，娘便让我吃，我羞，想跑，一把被亚红姑拉住胳膊，你个碎民娃子，还羞呢！便强按住我的头，于是我的脸便贴在亚红姑热乎乎硕大白皙的大奶子上咂着，那时只有温暖的感觉，至于奶水是什么味道，早就不记得了。

我上学了，丫头片子，如今叫兰兰，也长大了，很快会走会跑了，整天找我来玩。我便教她背唐诗，谁知她比我背的还快还好，气得我不教了。她一炫耀，娘便骂我，说我光知道玩，还不如丫头片子。兰兰不管我的恼，依旧拿好吃的给我，或者来换我掏的麻雀蛋。

亚红姑鞋垫做的很好，上面绣的花好看极了。亚红姑做得多了就拿到集上去卖。张村集是很旺的，城里人也时常到这儿来玩，城里人很喜欢亚红姑做的鞋垫，她也时常带兰兰一块去，所以她家好玩好吃的很多。

那是一个闷热的晌午，北面天空突然乌云就上了来，眼看着就有一场暴雨。

拴柱大过来说，兰兰和亚红去集上咧，这会还没回来，眼看着要下雨，真急死人咧！娘让他先坐下，别急，兴许就回来了。

可拴柱大坐不住，来回走着，想去接。有二条路，一条大路远些，一条小路穿绕田间，曲曲折折，近些。他不知道从那条路去，只是干着急。雨点这时就大了，雨点打到地上冒着一股股烟尘。顿时作倾盆浇了下来。天空忽明忽暗，电闪雷鸣，拴柱大蹲在门口抽着旱烟，火早已灭了，他只是眼巴巴地望着村口。

这时，大雨中一个人踉踉跄跄，拴柱大眼尖，一个箭步就窜了出去，是亚红姑，她目光呆滞，嘴角喃喃自语，的确良衫领口耷拉着到胸口，一只脚光着脚丫，娘将她拉进屋，给她换上干衣服，她只是机械的跟着动，目光直直的，一句不吭。怎么了？娘问。咋了么？周围的人也问。你到底是咋了么？拴柱大大声喊，兰兰呢，兰兰呢。亚红姑猛一个激灵，嘴上喊着兰兰，兰兰，起身就朝外跑，可没跑几步就摔倒在地上。几个人抬了回来，灌了些姜汤才醒了过来。

亚红姑在娘怀里哭着。

亚红姑的鞋垫只剩下了两双，她看着天有些变，集市上人都匆忙往回赶。他想卖完最后这两双，今天如能卖完，这也是她有史以来卖的最多的一回，三十双。她准备掏十块钱给拴柱大买一双皮鞋。五块钱给兰兰买一身衣裳，好在暑假过后让兰兰穿得新新的去上幼儿班。早上六毛钱一双，下午一块钱两双，给八角也行。

终于卖完了。她拿了早让留着的鞋和衣裳，拉上兰兰匆忙往回赶。

包谷杆子很高，被风吹得呼啦啦的，可这儿路近，她只想赶快回到家。

风很大，刮的尘土飞扬，她抱着兰兰，可还是在走到一半时雨点大了起来，拐弯处有座机井房，井在房的中间，用青石板盖着，只留着很小的一个洞。亚红姑很小心的站好，放下兰兰，用衣襟擦拭着被雨水朦住的眼，屋里光线很暗。突然一声咳嗽吓了她一大跳，她才看清这里已经有一个人，旁边还靠着一辆自行车，自行车大梁上跨搭着一个帆布包，车把上还帮着一根细铁丝，铁丝上还拴着红布条。她惊慌的看了一眼这人，这个人长的胡子巴渣，个很高，用眼死盯着她由于被雨水淋湿而显露出丰满的胸，她拉了拉衣服，心里很怕，想走，可看着可怜的兰兰，望着外面风雨雷电。不走吧，这个不怀好意的男人，让她心里七上八下。她越害怕，那男人一脸淫邪愈向她靠近，她抱紧兰兰，那人伸过手肆意摸她的脸，她扭摆着，想往外跑，那人似乎看穿了她的意图，一把拽住她往怀里拉，她喊着撕扯着，兰兰吓得哭着。突然只听唉吆一声，那人的腿被兰兰咬了一口，他顺势一脚，兰兰被踢得摔在墙上没了声气。她大哭想扑向兰兰，可男人朝她腮帮重重打了一拳，她便晕了过去。醒来后，脑里一片混沌，没一个人，也不见了兰兰，她哭得已没了眼泪，跌撞着跑了回来。

拴柱大没等亚红姑说完便疯似的跑了出去，亚红姑挣扎着要追出去，可又跌倒在泥水里，娘和几个妇女将她抬回屋。其他人撵栓柱找兰兰。

兰兰被找了回来，确切地说是被从井里捞出的，她静静的躺在院子的门板上。亚红姑只是木然的坐在旁边，喃喃的叫着兰兰。拴柱大嚎啕大哭。那哭声如狼嚎，我很害怕，躲在娘身后看着这一切。

警车和一些穿公安制服的人来了，可风雨已将一切痕迹扫荡无尽，警察只是做了笔录，拍了些照片，说了些当时我也听不懂的话便走了。

从此，我只见亚红姑成了一个木头般的人。拴柱大也整天蹲在石碾上抽着旱烟，一言不吭。开始亚红姑见人叫还偶尔应上一句噢，好之类的话。可时间久了，谁问她，她也不理会，也听不见似的。拴柱大更沉默了，也似乎苍老了许多。人们叹息着，说亚红成了哑巴。连娘也说你哑姑怎么怎么的话，我便见她叫声哑姑，她仍是不吭气。

哑姑成了村里一道风景。她走到哪儿，后面便跟了一群小孩喊哑巴哑巴。那时我已上初中了，每见到这种现象，我便心里不是滋味，我撵跑这帮碎崽子，拉着哑姑朝回走。哑姑似乎很听话，眼里分明很慈善。我总认为她没傻，她也不哑。她那漂亮动人的身影和脆亮的嗓音似乎还回荡在我的脑子里。

上了高中，回来的少了。有一个冬天，我礼拜六回来，看见哑姑坐在村口的大槐树下啃着一块萝卜，身上依然单薄，薄袄子的棉花都露了出来，我心里一阵酸痛。

那天傍晚，娘给我炖的排骨，我却吃的不是滋味，想到哑姑，我说想端一些给哑姑吃。娘说明个吧，今天已晚了。我睡在热炕上，想着哑姑，想着她给我的那一毛钱红包，想着她给我从集上带的好吃的，也想着我和兰兰耍的情景，便不觉得睡着了。

我是被一阵哭声惊醒的，娘回来时我问谁在哭？你拴柱大，他的牛死了，大的小的都死了，是连病带冻死的。自从兰兰那次后，这是我听见拴柱大的第二次放声大哭。

我上了大学，便更少了回来，偶尔回来，便问娘哑姑一家的事。娘说拴住大有病了，哑姑还是那样。

我跑工作那年，拴柱大死了，我整日忙的屁颠屁颠的，穿梭在西京城里，也没回来。

等一切都安排好了，我才想起拴柱大死了，我也没回去，心里便有些愧疚。由于愧疚，仿佛怕见哑姑，尽管我知道亚红姑不会怪我，也无力怪我，可这心病让我一两年没回来。

我成了单位的一个小科长，因此也能将公于私，开着单位的小车在五一放假那天回来了。

车在过马村镇铁道时，我透过玻璃分明看见了哑姑，依然是那身碎花薄袄，似乎就没有下过身，而且更破了。马村离家约二十里路，哑姑是咋样跑到这里的，我很诧异，想着也许不是她，但我心里不磁实，车过去了，有过回头看的念头，怕不是，也就没有折回去。

到了家，娘很高兴，忙前忙后，我让她歇会儿，娘说，我整天歇着呢！静坐下还不习惯。娘也老了，头上有了许多白头发，但娘是幸福的，有我这个儿子。再过几年，我还要接娘去城里住呢，如果可能，我还想把哑姑也接去。

等娘端上饭，我才问，哑姑她还好吧！

“哑姑？！”娘似乎已显陌生，好像还需回忆似的，说：“哑姑已外出几年了，一会儿说在张村，一会儿说在马村。自从你拴柱大死了，她就跑出了村，再没回来过。”

我回到城里，专门到北大街商场买了两节的确良布料，托人带了回去。

素的一节给娘，花的一节给哑姑，让娘裁好。

日子昏昏厄厄的，转眼有是一年。

哑姑死了，而且是被人戳死的，听到这个消息我赶忙往回赶。回来才知道，哑姑在马村外的一条小路上死死抱住一个阉猪人的腿，就是不放手，又咬又抓，而且嗷嗷的喊，好像是喊抓抓。那人用阉猪的刀捅了几下，哑姑都没放，被过路人发现了，逮住了那人。哑姑仍死死抓着那人的一只鞋，僵在了那里。

到了派出所，才知道这一切。原来案底上记录着害死兰兰强暴哑姑的那人的特征和一辆自行车，车梁上挂搭着一个帆布包，车把上绑着一根铁丝，铁丝上挂着红布条条，警察当时就分析是个阉猪的，可一切证据被风雨毁了，查了几个人，都不是，就搁下了。

哑姑是记着这一切的，所以她四处转村子，原来她心里一直埋着这段仇恨。

我看到哑姑时，她很平静的躺在那儿，身上穿着娘做的我买的那节的确良衫子，很好看。

她被化妆得如同当新娘那天一样，因为我记着那天她漂亮的样子，我记着红包里的那一毛钱和那一毛钱买的两个半米花糖。

很好吃，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