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鸿:出城踏雪
冬天不下一场好雪,就像人生少了一场热恋一样平淡,乏味,庸庸碌碌,甚至浑浑噩噩。只是这时代,这风气,多发生含金量高的男女关系,含情量大的热恋便物以稀为贵了,甚至是难以发生的。不过一场好雪毕竟还可以希望,遂盼着盼着。终于在钟楼与秦岭之间出现了一片黑云,其反复酝酿,极端努力,黄昏之际,便有雪飘扬了。
不知道什么缘故,雪总是让人兴奋,尤其是小孩。我的儿子今年七岁,早晨起床,见窗外一白,有雪斜飞,惊呼着,操起一把手枪便开门,急得连外套也不穿了,匆匆向楼下窜。社区有一个贫困的花园,素日并不使人青睐,但雪落一层却顿生魅力。那里已经有几个小孩以雪作球,互相抛掷。儿子奔突而去,径直加入了战斗。一个少妇似乎情不自禁,参与到小孩的游戏之中了,于是形势骤变,她作为一方,几个小孩作为一方,就开始对打起来。她的感觉也太夸张了,其呼其叫,弯弯绕绕,起起伏伏,竟穿过了我家的玻璃。也太夸张了,是由于太高兴了吧!
有一些经典的故事涉及到雪,程颐门外的雪,便是一个。程颐是思想大师,当年杨时和游酢慕其学识,往洛阳拜他为师。一日见程,程也愿意解惑。只是程年迈身倦,竞瞑目而眠。二弟子出于敬仰,不去,一直侍立旁边。等程觉醒,门外积雪已经一尺深厚。斯故事在于表达师之尊严,传播近乎千年。然而我以为它虚伪,并从心里反感。雪落一尺,需时不会短吧,此间二弟子没有离开,继续站在大堂,自以为是礼,实际上是把礼变成了打扰,好在程眠得坚实,才未梦断而起。程也是的,为人之师,自己困了,思寝了,本应该让二弟子规避一下,因为学问高并不保证睡态也雅,万一打鼾,呓语,或是口流涎水,岂不是有失师之道貌和威仪。我以为作家杜撰这种故事就像杜撰七十岁的老莱子晃着小摇鼓逗弄父母欢笑一样让人肉麻,而且虚伪。世纪之初,有几个学者模样的人猝尔换上所谓的唐装或汉服,大肆鼓噪什么国学,认为国学之中有实力。我不识时务,竟把国学的一点元素损毁了,真是罪过啊!不过请宽容,宽容才是文明。关于涉及到雪的故事,丹麦那位卖火柴的小女孩,我觉得还有一些意思,主要是它有美感。雪天雪地,小女孩又饿又冻,几近于死,但她却能在一点火柴所闪的光芒之中,看见吊灯,台布及其昂贵之瓷器,而且欣然看见了早就逝世的奶奶,并由奶奶领她到天堂去了。这完全是一种幻象,然而它的美感可以融化其雪,甚至让寒心获得暖意。
我想踏雪去!可惜在都市的雪有轮胎挤压,尾气污染,摊在路面便化成墨汁,又处处是高楼,缺乏辽阔的视境,又满是广告,五颜六色的,显得迷乱一团,难免龌龊和局促。
那么就出城踏雪吧!应该极美,若有二三子或一二女同行,那么一定更妙。然而这时代,这风气,忙者多,痴者少,我怕我的邀请遭到拒绝反而扫兴。也许会有响应的,不过他们若仅仅是出于礼,其性不率,情不动,那么即使相伴,也难满兴。到旷野去踏雪,完全是一种自由行动,仿佛苏轼当年贬谪于黄州的一个夜晚,他已经解衣上床,倾见月色入户,寐意速消,遂入承天寺,寻张怀民夜游一样。难得张怀民,他未窝苏轼的性情。
下午三点,我愉悦出城,独上少陵原。天地浩然,穹苍尽雪,走数公里,才遇一村,房,树,电杆,水井,皆陷于雪,车声,人声,鸡犬声,一声也没有。我的路线是,出城向南,走小道,一直穿过少陵原,到樊川北岸回头。我悠然地走着,真是体轻魂喜,澄明在胸。我想,如果碰到一位像我一样在旷野踏雪的人,那么他一定会觉得我是少陵原上茫茫大雪皑皑白雪之中悄然移动的一个信息,一个鼠标,或是像明朝大雪三天之后出现在杭州湖心亭的其中一粒。遗憾我四下张望,竟没有任何人。不过天地为家,有何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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