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民生:改画亦见探索功
石鲁原名冯亚珩,20岁时义无返顾地背叛封建家庭,奔向抗日圣地延安,决心在这片充满生气和活力的新天地开始新的生命征程。他从心中的偶像石涛和鲁迅,各取其姓,改名为石鲁。定位于石涛创造性的艺术追求和鲁迅坚定不屈的战斗精神。这仿佛是一个宿命的昭示,从此真诚执着的石鲁如火的激情,一直燃烧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刻。
在创作上,石鲁一直不断寻求突破,开风气之先。不蹈陈规、不落俗套、不断探索、招招出新。独立不屈的人格魅力,超前的艺术思维,极具创造性的画风和经典性的作品和画论,奠定了石鲁在现代中国画坛的地位。他强调“艺术就是特定化”。“艺术不怕失败,就怕一般”,“说真话才有生命力”,“说真话还要会巧说话,巧不是假”。“不要用重复的办法画重复的画”。(见笔者整理《石鲁谈艺录》)早在上世纪六十年代,他组织美协西安分会国画创作研究室成员,经常探讨创作。尤其在构思上,石鲁有太多真知灼见的点子。并且毫无保留的奉献给别人,成就了他人的创作声誉,令同道感佩不已。何海霞老曾多次向学生说“我此生第二个老师是石鲁,他教我懂得什么是艺术”。连油画家蔡亮也曾动情地对笔者说“在陕西最懂艺术构思的、只有石鲁一人”。
石鲁的艺术精神和人格魅力,只有近距离接触,才会有最真切的感动和启迪。1973年,饱经文革批斗折磨的石鲁总算盼来一线光明,陕西省革命委员会批改办通知审定石鲁为人民内部矛盾。为了参选全国美展创作质量的提升,陕西省文化局领导登门聘请石鲁为陕西省美术创作组艺术顾问。在辅导国画创作的时日,他每天都是第一个站在美协前院会议室大门旁,等待学员。在一群年轻而真诚的学子面前,他谨慎和蔼,全然没有丝毫权威架子。面对大量的草图,他焕发出多年被压抑的创造热情,慈祥的笑容显示出一种英雄又有用武之地的自信。笔者有幸作为陕西省美创组成员,目睹了石鲁辅导改画的全过程。石鲁如何以笔墨造境的示范来开悟后学?34年前的情景犹在眼前。且举三例:其一,学员作品《山乡放映队》表现陕南山区夜景的山水画(竖四尺),原稿笔墨黑重沉闷。石鲁认为劳累终日的山乡农民看一场电影,是难得的一次文化盛宴,心情的欢娱不亚于过节。所以画面情调应当静谧闲适。但既已画得如此黑闷,不好再加笔。建议作者重过一稿,容他回家想一晚怎么画。第二天,石鲁并不完全按过稿的形,胸有成竹地在大体位置,用淡墨厾笔先画出山头,再用顿挫的淡墨曲线画出山腰层层参差的梯田,特别留意空白、长短、疏密、大小、穿插的节奏关系。右下仍以淡墨画树兜角,远山依然淡墨一抹。在变化的淡墨基调中,用浓墨简括地点出山头场院上聚集的群众身影,这组小浓点的集群与大山的淡墨块线立刻形成强烈的对比。没画月亮,却显见皎洁的银辉洒遍山乡,如仙境一般恬静的诗意跃然纸上。作者原稿的小小银幕曾用色彩画出了电影《龙江颂》江水英的形象,便问石鲁画不画放什么电影?石鲁反问:“你说画上好,还是不画好”?石鲁见大家都犹豫不答,便自问自答:“我看还是不画好,由观众去想象放什么电影更有意思”。 众欣然赞同。石鲁画这张范稿时,行笔慢而柔韧,如打太极拳,悠游自如,与画稿所创造的情境有一种心灵上的扣合。
其二,学员作品《宝鸡峡工地夜战》,横六尺山水画。作者已基本完成主体形象,请教石鲁下一步的笔墨处理。石鲁问:“夜战工地,你见过没有?”答:“见过。”又问:“当你注视着几千支电灯照明的大坝时,强光下两边山头清楚吗?”答:“一片模糊。”石鲁说:“这就对了,要画出特定感觉。”遂建议作者大胆地把大坝两边的大山头加黑,才能突出大坝工地主体的亮。作者不敢加黑,一再请石鲁动笔。石鲁说:“那我改坏了,不要生气呀。”在围观学子齐声鼓喝下,石鲁气沉丹田,端详片刻,用大抓笔饱蘸浓墨,沉稳有力的将两个杂树丛生的山头压黑了,复以水破开。此刻真是亲眼领教了什么是“黑到惊心动魄。”那大刀阔斧的势态俨然大将破阵、所向披靡。只见画面大坝一笔未动,却在浓墨泼写的两块黑山头的夹挤中,真仿佛平添了几千瓦的光感。当作者问层层远山如何画时,石鲁说:“见过版画处理远山吗?越远越黑。建设这前无古人的水利工程,又是夜景,得用重墨才显雄伟。你放开胆子,按自己感觉画下去,一定能成功。”
其三,学员作品《枣园红日》,竖六尺,以枣园梨树为主体,表现文革中拉练到延安圣地,接受革命传统教育的主题。石鲁说:“枣园是毛主席住过的地方,要表现出阳光灿烂感。”应作者要求,石鲁先以浓墨折笔勾干,以渐次变化的淡墨丰富树干苍老的结构,这层层铁划银勾的色墨折线或并置、或交叠,老干便呈现出立体且富光感的视觉效果。有了前景重墨浓色的参照,在画中景柳树时,石鲁还是先用花青墨画较重的背光处柳叶,按个字程式,顿笔、提笔,一笔一撇地完成一组后,又用石绿如前法,画出一组组受光部的柳叶,叶子整体层次连成一片后,就用淡墨淡朱(石票) 画干,干部结构留白较多。此时再看前后两树关系,前实后虚,而虚的柳树光感尤为强烈,而且无比微妙,直使人有暖洋洋的空气浮动感。画完两层极富金石味和光感的主次两树后,便为此画确定了峭拔的体格和走线如刻,盘结流动的笔型。石鲁于是嘱咐作者按此程式画完其余部分。作此图笔墨示范,在春日融融的前院。画稿靠墙斜立,石鲁躬身坐在小凳子上,如琢丰碑,恭谨如仪。
综观三例,给大家留下了太多的启示:石鲁在辅导他人创作时,视同己出,绝不苟且、应付。对待不同的题材,对症下药,量体裁衣。他不能容忍以不变的成法去应万变的生活形象。石鲁示范的三幅画,都是以山水画为主体的创作稿。大约先生在山水画的创作中,有丰富的生活积累和体验,曾多次深入秦岭、陕南、陕北农村写生,对延安更有一份神圣的挚爱,并且有诸多成功作品的笔墨经验。因而能从容地选择与自己生活感受和个性语言相契合的题材,迅速地唤起某种特定的意象和相应的笔墨表现手法,通过具体直观地示范,予以启发性的言传身教。
三张范画的共同点是善于用诗意的眼光审视素材,以意为主导,设定出最具特色的意境,然后确定与意相契的最单纯、最有概括力的笔墨语言,并以与画意相应的心境,神与物化,笔笔是写,笔笔含情,笔笔见气,合阴阳辨证之理,收笔夺造化之功。不同点是因主题、情调的差异性而在形式结构和意味上,一张画一个招数,表现出不同的艺术感觉,不套成法,不重复自己,各具特定的形式感。《山乡放映队》以淡饶韵,曼妙高华;《宝鸡峡工地夜战》以方刚浓厚造势,气象雄浑。而《枣园红日》却一反“水墨为上”,以色气取胜,虚白生辉。
石鲁在《中国画造型问题》一文中,曾有过“色气”之论,认为“中国画把光理解为气,”“气之为气在于它是动的,”“气的自然属性有光气、色气、水气,”“气的主观东西有苍茫之气,潇洒之气、倪云林的逸气,”“气和色有很大关系,”“色联系着本质,联系着生活。”石鲁似乎有意选择了三张以光为体的草图来探索中国画笔墨新的表现力。月光、灯光、阳光,三种光感,三个不同的形式语言,各臻其妙。其中把握造型、墨、色与空白、虚实相辅相成的辨证关系,至为重要。
石鲁通过三幅画的意境之美与笔墨之美,成功的实验了他关于“中国画以写气二字为正宗”的理论,又一次实践了他坚守的“生活为我出新意,我为生活传精神”的信条。还证明了打不到又站起来的石鲁,艺术创造的活力依旧旺盛,不断探索的心劲依然执着。
经历战争洗礼和文革折磨的石鲁,首先是一个忠诚于党的文艺事业革命者。锐意于创社会主义之新,是他终生为之奋斗的目标。在他带有悲剧色彩的生命轨迹中,印证了鲁迅的硬骨头精神和石涛无法而法的创造品格。在艺术探索的风雨人生中,石鲁承受了太多的痛苦和创伤,但更多的是自信和顽强。而“一手伸向生活,一手伸向传统,”则是实现创新目标的有效途径和手段。
石鲁的艺术精神就是不断探索的精神,也是他开创的长安画派群体高扬的旗帜。这正是中华民族传统中的“日日新,又日新”的进取精神在现代中国画坛的继承和发扬。在人类美术星空,石鲁的形象和名字,已经成为探索和创新的象征,至今仍闪耀着魅人的光芒。直到永远。
高民生
二零零七年七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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