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家乡的芋子(苗晓瑛)
我的家乡南接秦岭,北临西安城,长安八水中的潏河绕着村子潺潺流过,给这个沿河而居的普通村落平添了无限生机和灵气。
古人云:水润万物,生机勃勃。我的家乡被水浸润着,亦被芦苇和荻子包围着。沿着蜿蜒的河水望去,河道两岸挺拔的柳树枝叶婆娑、郁郁葱葱,仿佛给大地铺上了一层绿色的地毯。因为大部分芦苇和荻子都长在岸边潮湿的地里,所以村民们也称这里为芋园。
因其用途不同,村民们习惯把荻子叫作芋子,把芦苇称为席芋。荻子和芦苇十分相似,根茎都非常发达,可迅速蔓延繁殖。芦苇的秆是空心的,芦叶宽厚肥实。芦秆可以打成箔子做房子的顶棚,颜色洁白漂亮;也可以划开后碾平编织成凉席,耐用凉爽。荻子的秆是实心的,荻叶细长柔软,可以当柴火烧。
夏天,河水流淌,孩童嬉戏,芋园中一片葱绿。鸟儿在这里鸣唱,紫色的小花散发着迷人的清香。茂密的芦荻里,羽呱呱鸟筑起“爱巢”,做好一个又一个柔软的吊窝,几颗鹌鹑蛋大小的麻色黑斑点鸟蛋,落在窝里。
到了初冬霜降时,荻子的花穗由紫色转为乳白色,柔软而光滑,那蓬松的顶花酷似鸟儿的茸毛,微风一吹,荻花四处飘扬,整个芋园仿佛银色的海洋,使人不由得联想起诗经里“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的诗句。
秋去冬来,芋叶逐渐变黄,黄色的芋毛在风中飘摇,坚硬的芋子在园中守望。进入农历十一月份,芋子成熟了,到了该收获的时节。
割芋子是我村村民的绝活儿,做这活不但要掌握娴熟的技巧,还要具备张弛有度的耐力。除此之外,还需配备两样行头:一种是特制的镰刀,叫钸镰,自重四五斤,月牙形,用钢板淬火打磨而成,再安上一个长柄木把,握在手里沉稳耐用;另一种是缝制结实的麻鞋,质地柔韧,不易被坚硬的芋茬戳透而伤及脚掌。一般家境较好的穿翻毛皮鞋,贫寒者穿厚底鞋,鞋子外再包裹一层毡子直到膝下。
傍晚,霍霍的磨刀声此起彼伏。黎明,钟声一响,村民们在队长的带领下掮着锋利的镰刀向芋园进发。
割芋子耍的就是技巧和力气,如下镰的角度、挥镰的弧度、弯腰俯身的曲度,这些均影响砍割的速度。开割时,左手先拢一簇芋子,拉直扽展,右手挥舞钸镰用力割砍。从芋子根部往上斜面削割,等割出一大片新茬来,再把芋子蹾齐放好,捆上两道要子,捆成一搂粗的近百斤重的大捆,整齐地排列在芋园内。
掮芋子是庄稼人最苦最累的活。要将河对岸的芋子掮到河的另一边来,然后装车运走,往往派的是身强体壮的青壮年。那个年月,河边的空地上会支起几口大铁锅,有熬好的苞谷糁稀饭,有炒得香喷喷的土豆丝,有烙得皮脆瓤厚黑白两掺的大锅盔,都是用来犒劳所有掮芋子的男人。只有掮芋子的人才有如此奢侈的待遇。
初冬的河道,飕飕的贼风带着哨音呼呼地刮着,河水泛着寒气,冷得让人瑟瑟发抖。河堤上,一坛坛瓷罐里盛满了从生产队打来的散烧酒,满河滩的人端起粗瓷碗喝上几口,再用烧酒搽抹搓拭身体来御寒。接着脱掉棉衣,搭着肩膀,穿着短袖短裤走进冰冷刺骨齐腰深的河水中。过了河,沿着事先踩好的一溜儿小道,竖起芋子斜靠在肩膀上,然后慢慢倾斜,猫腰蹲步掮起芋子稳步前行。从把芋子挪到肩膀上,再到迈入水中的那一刻起,要使尽浑身解数,咬牙坚持。每走一步,芋子的重压、水流的冲击、沙子在脚下的移位深陷,对每个人的意志和耐力都是一种严峻的考验。男人们迈着沉重的步伐,吃力地向前挪动,随时调整姿势,保持平衡,以防芋子两头溅水失重,跌落滑脱被急流冲走。只有上了岸,才能长舒一口气。
掮完芋子后,笼起一堆火,烤烤冻僵了的肢体。他们互相望着对方肩背上压磨出的血印子,冻得像胡萝卜似的胳膊和腿,在队长的表扬声中香香地抿上口烧酒,这才流露出劳作后的喜悦。
初春,被割掉的芋子发出了新芽。上一年割的芋茬,经过风吹雨打,积雪侵袭覆盖,变成了滋养新芽的肥料。到了夏季,翠绿的芋子拔节疯长,凑近芋园屏气细听,仿佛能听到芋秆噌噌噌的拔节声。浓密肥厚的叶子,让芋园变得更加深沉厚重。
这片土地上的物种,给这里的人们带来了无穷乐趣。常去河边玩耍的我们,总喜欢随手折下一节芦苇,鼓着腮帮子,奏出清脆的声音;折上几条柳枝,编织成遮阳帽,戴在头上;摘几朵野花插在发间,扮靓自己。我们打着赤脚,踩在绵软的沙滩上,看蛐蛐儿争斗,观蚂蚁做窝。
初冬季节,邻村的男人们叼着旱烟袋坐在苞谷秆堆上晒太阳、谝闲传,女人们纳鞋垫、做针线,孩子们在老街道上骑驴、拍洋片,周家庄人却又投入到通芋子的繁忙劳动中。
通芋子是个零碎活,不用整段时间来打理,一般是从生产队收工回来,晚上没事的时候一家人摸黑捎带着干。当芋子秆上的外皮和叶子被捋抹掉,成为一根根光杆儿时,通芋子的一双双手也被芋叶划了很多血口子,蜇疼得难受,手如同锉一样粗糙不堪。
每年冬天,我的心里就发虚。看着满后院堆放得数不清的芋子,心里就嘀咕,啥时候才能通完,美美地疯玩一次呢!
家乡的人总有忙不完的活,通完芋子接下来就要打箔子。周家庄的箔子远近闻名,家家房檐下,村口街道旁,到处是噼里啪啦打箔子的声音。一根两丈长、拳头粗的木椽平搭在交叉点上,木椽内侧的水平线上,钉有5枚用来固定箔子的长钉,悬挂着24个木制的箔锤,中间有一凹槽便于缠绳。12道麻绳将一根根芋子编织捆绑成箔子。椽高齐腰,一米处扎一个黄芋毛做记号。第一根一般选粗、直、长的芋子,打到一尺半至三尺长为宜,确保箔子的密度、长度、高度、平度符合要求。
箔子分八尺高和一丈高,人在不足两尺宽的夹道里来回穿行,踏着不紧不慢的节拍,犹如漫步在林荫小道。打箔子时,大多情况下一根芋子到不了头,中间要削成斜面,大头对接小头,紧挨着第二根芋子。接茬不能出现在同一位置,要凭眼力和技巧,稍有疏忽就会戳伤食指和中指。遇到不周正的芋子时,要用刀背将打弯处矫正折直。
农闲时节走进周家庄,你会经常看到街道上、院子里,干活的人左胳肢窝夹着打箔刀子,右胳膊不停地抡动小木槌,一寸一寸地编织着芋箔,那么专注,那么投入,就像在做一件完美的工艺品。小木槌敲打在箔子上,发出乒乒乓乓的响声,像演奏一首别具风格的交响乐一般。街道上人更多更热闹,边谝闲传边打箔子,既出活又不觉得累。
打好的箔子用牲口车、架子车运送到郭杜、黄良等周边村镇的收购摊点交公,剩余的部分由村民自己卖到邻村农户。未卖完时,舍不得买一个糖吃;卖完后,则一边走一边数着钱,走到镇中心的泡馍馆,凳子一坐,大咧咧地来一声:“来碗泡馍!3个馍!”嚼着香喷喷的肉,鼻尖流着汗,那个美劲甭提了,实在惹人馋。
除了用牲口车、架子车运送箔子,相当一部分人还习惯用一种特殊的工具——尖担,挑着箔子从农村赶往西安南门去卖。虽说路远,却能卖个好价钱。
尖担,顾名思义两头尖,大约上翘20厘米,可直接插入捆好的箔子缝隙,一次可运4—8串箔子。箔子随着脚步的起落,不停地上下晃动,百十公斤的重物随着走路的节奏,忽闪忽闪,发出噌噌噌的响声,轻巧,省劲,自如。
在运送过程中,为了缓解压力,在尖担不离开肩膀的情况下,挑担人一会儿从左肩移至右肩,一会儿又从右肩移至左肩,荻箔也在一前一后地交换着位置。这样一来,两个肩膀的肌肉在重力作用下向内侧颈后拥挤,时间一长,肌肉失去了活力,死肉逐渐堆积,脖子后面就形成了碗大的肉疙瘩。
每年掮芋子蹚冰后,不少村民也落下了腰疼、腿疼和静脉曲张的病根。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在这片肥沃的土地上,村民们祖祖辈辈在这里生活劳动,不知道洒下了多少汗水,经历了多少艰辛,留下了多少悲苦喜乐。芋子、芦苇——这两种时代的产物陪伴着人们一代又一代,生生不息!
随着时代的发展、历史的变迁,过去的土坯房、瓦房已被钢筋水泥盖成的楼房所取代,箔子也逐渐失去了火爆的市场。于是,芋子也完成了它的使命,淡出了人们的视野。打箔子这门手艺活,已成为永久的记忆。
每次回到家乡,总想去河里看看,却再也看不到家乡的芋子了。别了,历史!别了,芋子!
感动 | 同情 | 无聊 | 愤怒 | 搞笑 | 难过 | 高兴 | 路过 |
相关文章
-
没有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