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过年串亲戚(杨广虎)
说来惭愧,已经有好几年没有过年串亲戚了。特别是这二年,过年因疫情等原因连老家都没回,更谈不上串亲戚了。
关中农村崇文尚礼,过大年,走亲戚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农历正月,冬去春来,在农闲之余,互相走动,串亲戚也罢,走亲戚也罢,是交流农事经验、加强感情联络,实现信息共享的绝好机会。
过去,孩童之时,天天掰着指头盼过年,有好吃的、有新衣服穿,还有鞭炮放。腊月里,新人结婚的多,杀猪买菜蒸白馍,整天吃了这家吃那家,一村人你来我往,尽情吃着流水席;一家结婚,成了全村的大事,不分男女老幼,大家齐心协力,一起上阵,摘菜的、切菜的、蒸馍的、炒菜的、燷臊子的、下面的、端盘的、擦桌的、收礼的、跑腿的……个个精神抖擞,意气奋发,好像自己人结婚。我们小孩子,放个炮、揭个门帘、滚个炕头,都能得到糖果和红包,甭提多高兴!新媳妇在我们眼中就是仙女下凡!“三天无大小”,结婚头三天,不分辈分,大家心底朴素,开着玩笑,尽情闹洞房、“耍媳妇”,电灯要照一个晚上不能灭,热炕上撤掉被子床单褥子只留下席子,大多也就是让新媳妇点个烟,图个高兴。那些劲头不减的小伙子,把新娘、新郎挤在一起,眼里尽是青春的光芒。后来,农村人进城打工的多,年轻人少了,人的思想也开放了,很少“耍媳妇”,结婚逐渐成了两个人的私事,不热闹了。
大年三十全家团聚,一切不愉快的事情,一段酒席烟消云散。中午贴上剪完的窗花、亲手写的对联,我们就等发“压岁钱”,二十多年前,一般每人也就一二毛钱,最多五毛钱,已经很知足了。晚上全家围坐热炕上,吃完“四凉八热”团圆饭,就看黑白电视嗑瓜子吃糖守夜,基本不到12点都昏昏大睡,大人们还在包饺子。腊月里,已经磨好面蒸好馍做好菜打扫好卫生置办好年货,初一,大人烧香,我们睡懒觉,早上吃完象征着“新年大发财,元宝滚进来”的饺子,和家人团团聚聚,啥也不用干。就是牛马这些牲畜,也放假休息。
真正串亲戚,从初二开始。串亲戚,有讲究,先是走舅亲和丈人家,姨亲之间按照长幼顺序依次走动。古有“初三姥娘初四姑,初五初六看丈母”的说法。经过漫长的冬季,正月里,可以说是春光满园。姑娘们穿的花枝招展,小伙子穿的英俊潇洒,我们小孩子呢,只要穿上新衣服,也不懂审美,只图个喜庆,跟着大人们走东家串西家,放飞心情。记忆深刻的是,我跟着裹着小脚的婆(关中话方言,奶奶之意),提着点心麻花,有时也带些手工挂面,最远步行走到了千河边上的张家寨,隔岸就是凤翔陈村,现在张家寨和我们合成了一个贾村镇。过去,没有公交,全靠步行,婆的小脚一颠一颠,颤颤巍巍,沟沟壑壑、塬上塬下,一般要9点出发,争取12点前到亲戚家。如果遇上大雪天,那走起路来艰难多了。但无论再难,走要串亲戚,而且不急不忙,一天就串一家,哪怕坐在光光的炕席上,也要好好拉拉家常,说说一年的憋屈和乐事。
约定成俗,不打招呼。那时候也没有电话、手机、微信,不用通知,直接到了亲戚家,见面很激热,先招呼上热炕。走了很长时间一段路,先吃碗酸汤臊子面或者鸡蛋挂面,充充饥,暖暖胃。然后,主家的女人开始做饭,待客的饭菜一般就地取材,心灵手巧、诚实善良的“农家大厨”尽其所能、应有尽有,不一会儿就端上油炸花生米、蒜苗老豆腐、油泼莲菜、自压肘花、蜂蜜粽子、过油丸子,臊子排骨、红烧肉,拔丝红芋、小炒豆芽菜等。凑足“四凉八热”或“六凉六热”,再加一个西红丝鸡蛋汤。大家围坐一起,划拳行令,东拉西扯,不醉到几个不算过年。如果要压酒或者觉得没有吃饱,继续下面吃。醉了就地睡,没醉的继续唠家常,下午4、5点回家,晚上到家即可。我们小孩子放鞭炮、打面包(一种纸叠的儿童游戏)、玩自行车链子做的“小手枪”,子弹就是火柴棍。
一般串亲戚,要走到正月初十,家大业大、人丁兴旺的,要走到正月十五。串亲戚,不能一天串几家,屁股没有沾上炕就走,主家不高兴,觉得轻看了自己。就是风雨大雪天,只要心诚人到,主人家就觉得自己有面子,得到了充分的尊重,恨不得掏出心来把自己所有的好吃好喝全摆上。正月初十前舅家会给十二岁以下的外甥、外甥女送花灯,回门拜年。最常见的是红红的火罐灯笼、印着红窗花的八棱灯笼、酷似莲花形状的莲花灯笼,还有挂在家家大门上的红宫灯。我们小孩子每天晚上提个蜡烛点亮的灯笼走东串西,到了元宵节,看完社火,放完烟火,互相嬉闹,相互“碰灯”,灯笼全部要烧光,烧掉一切烦恼和不顺心,预示辞旧迎新你,来年吉祥。后来有了装电池的彩灯,更好看了。
那时候大家都不富裕,有时候串亲戚的“礼裆”,转一圈,后来又回到自家里。大家不图收礼,感情很朴素,主要是要互相分享一年的喜悦。我曾给一盒冰糖点心做过记号,送出去,又转回来,婆用个小小的藤条编织的拌笼挂在屋顶上,趁着家里没有人,我顺着炕桌爬上去,每次偷吃一点。当她准备取下串亲戚时,发现里面空空的,还一位老鼠有吃的。
后来,有了自行车,摩托车、公交车,私家车,温饱问题解决了,大家进城打工,有钱了,讲“时间就是效率”,讲速度不讲温度,来去匆忙,礼当由罐头点心也变成了高档烟酒、保健用品等。初二也不去舅爷家了,直接去和媳妇去丈母娘家。为了相聚方便,定个日子,朋友圈一发,今东家、明西家过年聚餐,打打麻将玩玩挖坑,一般初七上班前早早结束。也有包年夜饭的,去乡镇、县城或市里的宾馆饭店订餐的,或者网上预订,直接打包回家,省了一些麻烦,缺少了一些劳动的喜悦和亲情。年味淡了,没有劳作的健康和幸福,只有世俗的琐碎和疲惫,人与人慢慢疏远了,亲情也慢慢变味了。
现在,农村人少,大多进城买了房子或租房,只有红白喜事之时,大家才回去互相帮忙。一年端午节、八月十五中秋节、春节这三个大节,包括村里唱秦腔戏,能省就省,都基本不回村,也不串亲戚了,“压岁钱”发个“红包“了事,年轻人已经“断亲”。大家生活都不容易,有事电话、微信联系,以至于许多亲戚见面都不认识。过年串亲戚,这种风俗,也逐渐变得寡淡无味,甚至有些人觉得,是一种惊扰,一种负担,一种形式,没有躺在床上打游戏、看手机、玩抖音有意思。千年以来,以血缘纽带建立的亲情亲戚关系被金钱财富联姻的“朋友圈”打击得灰飞烟灭、崩溃不已!贪欲虚伪无处不在,人的本色暴露无遗。防火防盗防闺蜜,禁烟禁酒禁男友。静穆的村庄,几乎家家“铁将军”把门,没有人烟,听不到鼓锣喧天的热闹声和孩子们爽朗的欢笑声了。或许,不久的将来,一座一座村庄成为废墟,空留历史的记录。而我们居住的城市,高楼林立,左邻右舍都不认识,不知道该信任谁?太阳每天都在升起,常态的生活总让我们狭处相逢,残酷的现实让我们无处躲避,未来有些迷茫和不知所措,我们只有忍泪坦然面对。
华灯初上,长安依旧。今年过年回不去了,我也只能选择电话、短信、微信拜年了。
2021年1月29日(腊月二十七)匆于长安
备注:原文刊载于2022年2月14日《西安日报》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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