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有个王子武
近日王子武先生病逝的消息,得到确认后,我脑海中掠过的第一个闪念是:“天呐,深圳再无王子武了,转念一想,哪里只是深圳啊,而是世间再无王子武了!”这位对我而言恩重如山、情同父辈的尊长往生而去,真是令人痛彻肝肠——悼亡之文写得笔重如铅痛极无泪,而疫情肆虐,略无消减,身滞京城,回深无计。遥望南天,深揖默祷:“子武夫子,倏然星坠;天幕黯然,雾锁其辉;高山仰止,南北同悲;举杯遥奠,昊宇如归!”谨以一篇旧文,相伴王老,一路顺遂!
深圳有个王子武——这个题目在我心底已经酝酿20多年了。那还是在上世纪90年代中期,我与余秋雨做过一次有关深圳文化的对话,他顺便谈及香港文化,脱口而出一句妙语:“香港有个饶宗颐,谁能说香港没文化?”我听罢怦然心动。过后就开始顺势思考:“若换在深圳,谁又能负载起这份沉甸甸的文化重责呢?脑子里当即冒出一个名字:王子武!”彼时,饶宗颐先生已年届八旬,学术与艺术已有定论;而王子武当时年方花甲,艺术事业尚有极大的发展空间,若当时就提出这一命题,或许显得为时尚早。因此,我当时为文,就忍痛把这个标题“雪藏”了起来。如今,又是二十多年过去了,王子武先生也已八旬开外,其艺术和人品已为世人高山仰止,其艺术成就更是得到举世公认。当此之际,我想该是用到这个题目的时候了!
我对王子武先生相知甚早,却相识很晚。早在上世纪80年代,闻名世界的苏富比拍卖行在北京劳动人民文化宫举办以拯救威尼斯和长城为主题的“马可·波罗归来”大型艺术品义卖展,我被义卖展上他的一幅《苏东坡》深深地吸引住了。从此,每每见到子武先生的画作,总是格外留意,对他的名字乃至艺术更是耳熟能详。然而,自90年代初来到深圳,我在两三年间竟与他缘悭一面,不是不想拜访,而是一再被婉拒门外——他对我的约见总是客客气气地推托,婉婉转转地回避,以至于我一度认定:王子武是我在深圳遇到过的最难采访的艺术家。
1995年12月2日,王子武画展在深圳美术馆隆重开幕。会后有一个规格很高的学术研讨会,我因兼任深圳美术馆的客座研究员,被主办者邀请赴会,还要作个发言。我没有任何准备,完全是即席发言,凭着一时冲动,口无遮拦,直抒胸臆。在场的一位记者同行给我录了下来,事后放给我听,我自己都感到暗暗吃惊:“我怎么能如此无所顾忌地放胆直言?在座的文化官员和艺术界同人听了,或许会很不自在……”
我发言的内容后来被那位记者整理出来,其中一段开场白堪称是“语惊四座”——毕竟23年过去了,时过境迁,物是人非,我也无须再避讳什么,不妨把这段话直接引在下面:“我没见过王子武先生,跟在座的各位相比,我对王先生的了解有限。但是,正因为我没有介入过深圳文艺界以往的是是非非,所以,我的看法可能比较客观。
我觉得,在深圳艺术界,王子武先生无疑是一个寂寞的存在。他长年深居简出,淡泊处世,一向视抛头露面为畏途,对酬酢交际如避腥膻,整日守着他的一张书案半卷闲书,在书画艺术的无边瀚海中踽踽独行。世人咸知‘为文乃寂寞之道’,然而在当今之世,真能耐得住寂寞者又有几人?当滚滚商潮席卷而来,一向耻于言利、自标清高的文化人也禁不住心动神摇,纷纷走出平静的书斋,情愿或者不情愿地收叠起曾经发誓为之殉道的艺术大旗,或隔岸观涛,或退而结网,或者干脆弃笔‘下海’,一时间,艺坛鼎沸,举世滔滔。当此之际,子武先生毅然南下鹏城,许多人误以为他也是赶浪弄潮而来,殊不知在万马齐奔商海,竞相以时间兑换金钱的世风之下,他却埋下头来,沉寂了十年,修炼了十年,跋涉了十年。当年轻的深圳逐渐从浮躁中沉静下来,画家也步入了收获的金秋。直到这时,深圳才重新掂量出这个‘寂寞的存在’,对于这座城市是何等重要何等珍贵。刚刚开幕的王子武画展,如同是给深圳人提供了一次向艺术家表示敬意的良机——我刚才听到了很多领导和专家的发言,几乎所有发言都提到王子武先生自甘寂寞、默默耕耘的精神,听着这些迟来的赞叹,我在想:这些表示敬意的言辞背后,是否也隐含着深圳人对一个本来不该如此寂寞的艺术存在所表示的某种歉意呢?”……那天,我讲得很投入,也很动情,严重超时我却毫不自知。散会了,有位老太太找过来对我说,你讲得真好!旁边有人告诉我,那是王子武先生的夫人刘姨。
正是那次即席发言,快速拉近了我与王子武先生的距离。几天后,我就收到邀请:王子武先生要我去他家一叙。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王子武先生,他笑着说:“我害怕记者,不愿意接受采访,也没啥好说的。可这次不一样,你发言有见识,我就很想跟你聊聊呢!”子武先生的陕西口音特别浓重,我要努力辨别才能听得明白。接下来两个小时,几乎完全是王子武先生的“夫子自道”。来前曾有新闻界朋友告知我,王子武先生不善言谈,你问十句他不一定能回答一句,可眼前情况却截然相反,我的问话只能在他的谈话间隙处才能“插播”进去。那天,他的谈话中心一直没离开艺术,讲了很多绘画方面的感受和体会,讲了他对中西绘画思潮的个人见解,也谈到正在展出的个展,谈到他听到的各方面的反馈。看得出他非常在意别人对画展的意见,也几次问到我对某幅作品的看法。比如,他问我看没看到他用中国画材料和技法临摹的那幅列宾的画作,我说印象极为深刻。子武先生听罢,又详细介绍了这幅作品的创作过程以及他当时的初衷和体会。他说,不论学什么一定要学到位。就人物画而言,从徐悲鸿到蒋兆和都是主张学西画,要把西画的素描、造型、光影明暗等引进到中国画里边来。可是画中国画的人往往不肯往深处钻研,画一个人物只要画得像就满足。他说:“我不满足,画人像个人这有多难么?不太难,难的是传神。西画在这方面比我们强,我就要琢磨人家作品里层的东西,要做出几件完全符合西画所有标准的东西,只有把人家东西研究透了,你才能说是学到家咧!那时候,我真是下了许多这样的笨功夫。”说到这里,子武先生把目光缓缓地转向了挂在他家迎门一面墙上的两幅杰作,眼睛里充满了敬意,语气也变得舒缓起来——“当年,要不是下过这样的笨功夫,后来也画不出《齐白石》和《黄宾虹》。”
我对墙上的这两幅画是很熟悉的,都是王子武先生的代表作,也是中国人物画历史长廊中的经典之作。然而,这两幅作品都是绝对纯正的中国画,不光水墨淋漓,用色也很地道。为什么子武先生却说它们是受到西画影响呢?我把这个问题抛给了王子武先生。他思忖了一下,说,艺术这个东西,你要杀得进去,还得杀得出来。杀进去了,出不来,你就成了人家的影子。所以说,进去容易出来难。我的体会,学了西画,再回头画中国画,眼界和手法都有了变化,画出来的东西也跟以前不一样了。这个事儿不是几句话能说清楚的,要画过以后才有感受,还要慢慢体会。
接着,我把话题转向了对当前艺坛的看法,比如那时正在流行的一个说法:“浮躁。”子武先生说,浮躁是啥?就是塌不下心来,总是浮在水面上,沉不下去:“我刚来深圳时,也老是被人拉着到处跑,吃饭应酬,干这干那的,后来发现太耽误工夫。咱是个画画的,你给人家把画画好,那才是正理。”跟这两位老先生比起来(说着,他把目光又转向了齐黄二老的画像),咱算个啥?不好好画画,这一辈子不是白耽误了?外面都说我脾气不好,说我不出门不见人不讲面子,我要是整天出去凑热闹,谁替我画画呀?到头来,我把画画不好,要啥没啥,谁还给我面子?
子武先生讲话的声音不高,嗓音有些沙哑,但这几句话却说得掷地有声。我由此理解了一位将绘画视同生命的艺术家,对自己艺术生命的坚韧不拔的把握,他不会松手不会懈怠不会应付,他有着比常人更加高远的目标,也心甘情愿地为之付出远超常人的心血和代价——一个艺术家的成功,无不从虔诚开始;而王子武先生的卓异之处就在于:他把这种殉道般的虔诚贯穿始终。
在与王子武先生交往的20多年中,我对这位艺术家的了解逐步加深,对其人品和艺品也愈发景仰。同时,因为两家人彼此越来越熟悉,交往也越来越多。而他在我们面前永远是“本色出演”,故而听见遇见的奇闻轶事也就越来越多——世人窥见的或许只是一斑一点,却往往传布开来,不免以偏概全,难窥全豹;而一些看似矛盾的事情,在我们的亲身接触中,却变得本该如此、顺理成章了。
比如,外界传言王子武个性倔强,十分孤僻。在我看来,那正是完全不被世俗浸染的艺术家本色。他的倔强源自其不肯屈从流俗的孤傲,他的孤僻则源自其丰富的内心世界不易被世人理解的自守和自尊。再如,外界传说王子武很抠门,谁要画都不给,甚至拿着银子去买,他都不画。真是这样吗?对很多索画成瘾的权贵和贪得无厌的画商,他就是这样不肯通融不给面子,连一句客套话都没有;但是回想一下,哪一次地震水患天灾,他不曾踊跃捐画?而他身边的同事,无论职位身份,也无论年龄辈分,谁有困难只要张口让他知道,他都会悄悄地把价值不菲的作品装上一个小小的信封,交到你的手里。就以我的亲身经历而言,一次帮他完成一个作品集的解说词不久,他就托人把一个小信封和口信捎给我:“让侯军受累了,人家也没给稿费,就这吧……”“就这吧”——这是一张《青蛙》,水墨氤氲,线条清隽,上面已题好我的名字。这张画被我全家视为情重如山的珍品,一直挂在寄荃斋的醒目处。家里来了客人,总是夸赞这张画画得好,而我却常常被画面背后的那份无言的真诚所感动。
外界还传言王子武从来不吃请,要想请他吃个饭比登天还难。真是这样吗?没错!那些以吃饭开路、心里却打着各自小算盘的人,确实甭想请动他。可是,我们这些市井凡人要想请他很简单,悄悄告诉他哪里发现了一个“正宗油泼面”或者“臊子面”小馆,老人家立即乐滋滋地跟着你去了。还有人说给王子武送礼很难,常常让送礼的人很难堪。这也是事实。不过,我们夫妇每次去看望他们二老,总是给他们带上几盘从陕西“淘”来的秦腔碟片,老人家每次都会“笑纳”,高兴了还会情不自禁地哼上几句……
多年前,我曾写过一篇回忆孙犁先生的文章,其中讲道:“古有‘画隐’之说,不知有没有‘文隐’。”如今,我在深圳遇到了王子武先生,始信“画隐”断非古代所独有。况且,王子武先生的“隐居”之地,恰恰是当今中国最年轻最繁盛最喧嚣的深圳,正所谓“大隐隐于市”,唯其如此,方显出这位大隐对于这座城市的可珍可贵,不可多得且无可替代!深圳有个王子武——因为他的存在,我们整个城市都平添了一份沉静和厚重,不再一味地热闹而浮躁。什么叫耐得住寂寞?什么叫经得起喧嚣?我们终于有了一个活生生的范例为证;深圳有个王子武——因为他的存在,我们知道了什么叫“择善固执”,什么叫“不忘初心”。一个人的成功靠的是孜孜矻矻坚持不懈。那么一个城市呢?同样需要“只问耕耘,不问收获”;需要埋头苦干、“不忘初心”。而这恰恰是王子武先生用30年的“隐居”生涯,带给年轻一代深圳人的无声的启示。深圳有个王子武,因为他的存在,我们知道了什么叫“淡泊名利”“宁静致远”。世人皆知,深圳是一个充满希望的城市,同样的,深圳也充满诱惑。如果你怀抱梦想,自然可以在这里找到一片沃土;但是,如果你怀揣野心,奢望着浑水摸鱼一夜暴富,这里也遍布着人生的陷阱和凶险的骗局。当此之际,让我们想一想王子武吧,只有抖落遮蔽心灵的尘埃,摒弃名缰利锁的羁绊,方能守住内心的一方净土,方能在滚滚红尘中立定精神,获得人生的大自在。深圳有个王子武,因为他的存在,深圳的文化生态得到了改善。那些整日匆匆奔波于钱来钱往商潮中的人们,或许会在蓦然回首之间,发现一个通往另一条人生道路的路标;王子武不善多言,其实深圳人也无须多言。文化如同一条长流不息的江河奔流入海,浅滩多浪,深海无波,日渐成熟的深圳人,应该从王子武的低调和沉默中,学会自信学会守望学会平和……
深圳有个王子武,是深圳的幸运。如果说,我们曾经冷落过这位大师,那是源于少不更事有眼无识,那么,而今的深圳已年届不惑,我们已经深谙王子武之于深圳的价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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