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说:麦子黄了(杨广虎)
端午过后,又到了一年收麦的时节,天空湛蓝,白云朵朵,天高地阔,满眼喜庆。站在蟠龙塬上,山城宝鸡尽收眼底,楼房林立,好像倒插的树苗,群木争空,显得非常拥挤,远远望去,一排排齐刷刷的,在山谷努力扎根;东南面的秦岭、太白山隐约可见,西北面的吴山,宛如芙蓉,直插天宇,东面是汧渭交汇之地,河流如同飘带,闪着明亮的光泽,冯家山水库的水面也露出一角,西南边是陵塬,和蟠龙塬一般平齐,如果有一道彩虹或者玻璃栈道作桥,两个塬相通,那一定是人间最美好的事情。
没有想不到,只有做不到。
雷爷嘴里叼着从地里拔出的麦穗,露出了一丝微笑,他用粗糙的双手搓了搓,似乎还欠火候,不能自行脱粒,又用牙咬了咬,有些蔫软,可能还要等几天。太阳是最好的催熟剂,尽管割麦很热,对于干旱少雨靠天吃饭的塬上人,还喜欢他的暴晒,并且乐意接受这大自然的恩惠,愿意挥舞镰刀,挥洒血汗,尽情收割。哪怕自己被麦芒扎伤,被太阳晒黑,黑水直淌,口干舌燥,也十分愿意,毕竟,一年就这一回,要靠这麦子喂养自己的生活,一代又一代,祖祖辈辈,繁衍生命。
要是放在十几年前,早就准备干磨镰刀、光场、垒垛、碾场、扬场、背麦捆、扛麦袋等等活计了。麦场是大人、小孩的“欢乐场”。从甘肃等附近来的穿着黑棉袄戴着草帽的麦客也乌泱泱一片,风餐露宿,靠着白开水泡馍,住在乡上的街道两行,等待主人领回收麦。现在,有了收割机,人也懒了,这些都消失了,不到几个小时,庄稼就收完了,后面就是晒晒麦子了。
可是,还有一些“巴掌大”的地方,机器到不了,只能靠人割了。只有像雷爷这样受过挨饿经历的人,舍不得让地荒着,哪怕一簸箕大。现在,村里人都出外打工挣钱去了,在城里勒紧裤腰带买房买车,地没人种了,有的地草长得比人高,村子成为“空心”,不断的消失,好像谁也没有办法,如同一叶小舟在汪洋大海飘荡,生死由命。只有婚丧嫁娶,或者过年、非典、疫情等特殊时期,出门的人,还没有忘记“家乡”故土,跑回来祭奠先人,见见亲朋,躲避灾难了。年轻人,宁肯在城市要饭跑摩的当“快递哥”,也懒得回村了。真应了:“黄鼠狼生老鼠——一窝不如一窝”、“麻袋换草袋——一代不如一代”,这新农村建设、乡村振兴靠谁呀!?
农民,本职就是种地,咋能不种地?让地荒着,这是羞先人的事情。“搞房事”、“玩金融”网上直播,来钱快,谁还种地?农民勤劳一生就能致富?不如城里人倒腾几套房。村里,剩下的就是像雷爷一样七八十岁的老汉老婆(五六十岁能干活的去城里帮儿女看娃打扫卫生了),和一些父母不行、没有办法把娃弄进城上学的“碎怂”,被人遗忘、野蛮生长,靠着土墙“躺平”嗮太阳。墙上“该流不流,牵牲口拉牛,该扎不扎,房倒屋塌。计划生育好,国家来养老。”等字迹隐约可见。就是闲了想打个纸牌,也支不起“腿子”。用他们老人的话讲,“棺材已做好,等死呢!说不定哪一天就吃不上新麦了!”按说,雷爷可以进城享福,可他死活不愿意去。
这雷爷,已经虚岁七十,大名雷向东,年轻的时候,可是这一地方有名的小伙,壮得和牛一样,站在人面前,就是一堵墙,不怒自威,力大无穷,不怕吃苦,一次背个装着二百斤重的麻袋,走路跟赛跑似的,脸不红来气不喘。就是家里穷,附近村庄没有姑娘愿意,娶不上当地的媳妇,最后还是村里的好心人用两口袋番麦从甘肃平凉“引”回了一个“甘肃媳妇”,当晚就进了“洞房”,把事办了。这媳妇一看就是受苦人,瘦是瘦,黑是黑,小是小,但眼睛机灵,能吃苦,生产队挣的工分不比雷爷少。只是只有吃苦的命没有享福的命。她给雷爷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学习刻苦成绩优秀公费出国留洋不回来了,一个是进城找了一个“城中村”姑娘,碰上拆迁,一下子分了几套房和一辈子花不完的钱。承包责任制分产到户,靠着两口勤劳,不挨饿了,手头也有些积蓄,翻修了房子,盖起了贴着白瓷片的平房,在村人羡慕的目光中,终于扬眉吐气。但是她得了“瞎瞎(关中方言,音读ha)病”,自己不愿意花钱,最后活生生把人饿死了,据说这个病,就是“癌症中的癌症”——“胰腺癌”。医生没办法,最后是化疗放疗,方子用完,钱也花完了,人也死了。
雷爷要送去市里的大医院,老婆坚决不去,逼得太急,就要喝药上吊跳崖。没有办法,雷爷请来风水先生,也伐神弄鬼,还去白荆山、碧峰寺、灵山烧香求神,捯饬过来捯饬过去,最后也没有救下老婆的命。
埋葬老婆的时候,是夏季,本来要放七天,天热尸体容易腐烂,只放了三天。雷爷,不知用什么办法,拉来了上好的七寸柏木棺材把老婆下葬,还请来秦腔自乐班,唱了几折戏,有人说是《哭坟》,有人说是《鬼怨》,有人说听不清。
反正,唱着唱着,一场倾盆大雨从天而下,不一会儿,冯家山水库上空亮起了一道彩虹。
从不流泪的雷爷,偷偷一个人哭泣,好多天,眼睛肿胀,只裂开一条缝缝,勉强看路。
村里人说,这老婆也值了,雷爷也算“英雄好汉”,陕西楞娃一个,张飞卖秤锤——人硬货更硬。人硬撒硬,够意思。也有村里人说,这棺材,是雷爷卖血换回来的。
村里,懂点科学的人说,是离村不远那个烟囱冒黑烟的化学厂把人“污染”死的。村里看个电视,都白花花的,不出图像。但没有确凿证据,向上面反映了几次,也没有人管。
老婆死的时候,雷爷才五十多岁。老婆死前说,我也知道我是你“买回来”的女人,咱俩谈不上感情,我踅摸着你心里也有人,但你是一个好人,对我好,我这一辈子也就知足了;我死后,你要善待两个娃娃,好好找个钟意的过过,也不枉来人世一回。雷爷听了心一惊,尔后只是哭,他原以为这个女人啥不不懂,其实是自己傻,自己“闷怂”、“瓷锤”、“二愣子”。这世上哪有傻子呀?!把两个儿子经管大了,村里人劝说,可以再找个“女人”。他嘴上说不愿意,其实心里有一个人。
这就是红霞,村里人叫霞婆,整天笑眯眯的,也有孩子叫“喜婆”,邻村的,和雷爷上过几天小学,最后嫁到了雷爷的村子里。霞婆大是地主,成分不好,在出身决定命运前途的时代,谁也不敢娶,最后媒人硬拉扯,嫁给了一个富农的儿子,过了几年,生了一个女儿后,这个男人得了肺结核,也是不治而死。她一个人拉扯着娃长大,这娃从小就叛逆,初中没毕业,就南下打工,后来嫁了一个南方人,稀里糊涂,也没扯结婚证,从此不回家了。听说一连生了几个女娃,被“渣男”休了,现在四处飘荡,不知做什么职业怎样生活。
雷爷,没有少帮霞婆。在“甘肃女人”活着的时候,他就偷偷帮,“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村里有人告诉“甘肃女人”,你老汉胡骚情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整天帮别的女人耕田种地,小心“公粮”缴到别人的炕上。村里人再传,老婆从来没有闹过,也没有问过。
如今,“甘肃老婆”死了,雷爷就可以大胆放心的和霞婆结为夫妻了,可是,雷爷却不了。“甘肃女人”死前那幽暗的眼神,仿佛一口深不可测的井,“回光返照”那一瞬间,慈善的目光里,他感到了一支利箭要穿透他厚实的胸膛,把他仅有的一点隐私看破,让他低头不敢正视,他感到自己被脱光一般,过去一直以为自己隐瞒的不错,却被这个女人看得通通透透。凭直觉,他的这个女人,如同菩萨一样,打坐莲花,洞察世事,静观一切,包括他心里的小秘密。
一个男人,自以为是,引以为傲的雷爷,彻底被老婆死前的“目光”击倒了。
过去,是霞婆怕影响,不同意,说自己带个女娃,要给娃娃做榜样。“寡妇门前是非多”,不要雷爷进屋。可一个女人,苦重的劳动,怎能吃消?尤其是耕地,种地,没有一头老犍牛,怎么办?尽管霞婆守身如玉,爱惜自己,一身粗布,可怎能掩盖俊俏的身材和清丽的脸庞?每天半夜,都有一些村里村外的毛头小伙子“沟子客”不是敲窗就是扔砖头。最后还是雷爷,大大方方,牵了一头大黄狗拴在霞婆的门前。有人把狗毒死,雷爷大大咧咧背着死狗,在村里走上一圈,嘴里大骂着:“你们这些碎子弹,怂闲得是想咥活?你们把先人亏滴在坟头胡别捏呢!谁再胡骚情,我下了你们狗日的子弹做不成男人,就是这狗下场!”再也没人去骚扰霞婆了。而且,有村里人见到,雷爷有时候每天晚上半夜去霞婆家,天不亮就从窗子跳出过。有一次,不下心,雷爷还把脚崴了,对村里人说,是割草不小心,碰上花蛇,不小心崴的。老村长开玩笑说,恐怕不是遇上花蛇,是“花心”遇到“大萝卜”吧?!
女儿跟人走了,年龄也大了。霞婆也想和雷爷搬到一块搭个伙,瞎好有人照顾。过去是自己思想封建面子薄,怕拉下来,不同意,现在自己同意了,雷爷却犹豫了。霞婆有点想不通了,自己还不算很老,肌肉紧称,面色红润,这是劳动的健康标志,都改革开放这么些年了,有些年轻人见个面就睡在一起了,村里有的把结婚和娃办满月一起办,还不知羞耻,引以为荣,说明自己身体健康功能良好呢!网上说了,“不以结婚为目的谈恋爱就是耍流氓。”村里的娃娃爱拿个手机玩游戏,老婆老汉也用上了“老年机”,有的还有“智能手机”,可以玩微信,上“杀猪盘”当的也有几个人;村里李老汉的孙女,年轻的大学生女娃娃听说玩起了“网贷”,被人家把裸照发到网上,羞得得了抑郁症,直接割腕自杀了,还有戴着黑眼镜穿着白衬衫留着光头的小伙来村里找李老汉要账,雷爷知道后,举起碌碡转了几圈,然后抡起个铁锨,连声骂着:“坐轿子号丧——不识抬举的东西。我把你妈叫嫂子,敢来我村撒野?村里人没死完,你娃牙口还没长齐全呢!”把狗日的一群“纸老虎”吓跑了。
雷爷什么意思?整天也爱玩个自拍,发个视频。雷爷的大儿子在国外,孝敬,人几年都不回来,但一回来,就给他爹存上一笔钱,听说是美元,还要去市里的大银行兑换人民币呢!二儿子,拆迁“一夜爆发”,打牌赌博,抽烟喝酒,不到一年输掉了几套房,外面还欠人家好多“高利贷”呢!媳妇也离婚走了。大儿子回来支持雷爷找个伴,二儿子怂管,不闻不问。霞婆想想自己,可怜一生,女儿还不知道漂泊到哪里?过去还给自己写过信打过电话,现在好几年没有音讯了。
这村里,过去人来人往,热热闹闹,现在一到晚上,连个影子也找不到,月亮也很冷漠,星星带着垂怜的眼神,打量着这些“等死的老人”。空气很好,吸一口,冷到肚子里,黑暗中,总感到处处有阴冷的目光,爬上人的心头。城里人说住乡下好,村子是“星星的故乡”,可真正有谁住过一年半载。有个老教授,农村出身,有情怀,在邻村租了闲房子,装修了一下,说要做“民宿”,晚上一对小情侣出门撒野,被野狗吓得半死,尿了一裤子,说着胡话:“城市套路深,我要回农村,农村夜路险,路况更复杂。”
不结就不结吧。反正,现在的村里,笑贫不笑娼,谁也不管谁。雷爷有一次喝醉酒,大喊:“这村咋啦?这人咋啦?这世事咋啦?人把瓮日破也没人管!”
霞婆找到了雷爷。村里要给她扶贫,办“五保户”,女儿几年不见,算是“失踪人口”,无儿无女、无依无靠,只能是“五保户”了,住个养老院,了却残生。其实,她是试探雷爷,雷爷拍着胸脯说,“这不还有我了吗?”
“那——万一,万一你走到我前面怎么办?”霞婆说。
“这个——这个,没有想过。”雷爷低声说,“车到山前必有路。”
霞婆很失望,她不需要听到这样的话。好长时间不搭理雷爷。
真正,让雷爷改变主意的是,一向身体没马达的他,去乡上跟会,突然走着走着,晕倒在地,不省人事。多亏乡党,及时打了“120”,去了大医院抢救,才保全了身体保住了命,虽然脑溢血治了,但身体不灵便了许多。要不是霞婆去医院伺候,还不知道世上有没有他这个人强人、硬人、能人。
医生、护士都表扬霞婆,对雷爷说:“你八辈子修来的福气,找了这个好老伴;要不,早去见阎王爷去了!”雷爷只是暗笑。
老伴老伴,老来作伴。出院后,霞婆自觉搬到了雷爷家,做饭洗衣,擦洗身体,拉着他每天锻炼,才恢复不错。这样的女人不娶等啥呢?!
这不,麦子黄了。雷爷感到身体利索了,可以下镰了。
村里有人跑来告诉他,有些城里的女娃男娃穿着唐装汉服在他的麦地里拍网红照片,糟蹋麦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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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着生养的故乡,蟠龙塬上一望无垠的麦田,一阵风吹来,麦浪滚滚,麦香四溢;他感到凉爽无比,老泪纵横,似乎也清醒了许多。
“麦子黄了!麦子熟了!要收割了!”他拿起镰刀,木然地说,“今年的麦穗沉甸甸的,颗粒饱满,又是一个丰收年!”
“雷公先唱歌,有雨也不多。”喜婆递给他一方绣花手帕说:“麦子黄了!收割要看天气!”
“这料庄稼收割完,咱就去领证去!顺便去西安领你逛逛,咥碗羊肉泡馍德福巷喝杯咖啡!看看十四运!”雷爷说。
“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霞婆说,“你是‘雷大雨点小’。领不领证无所谓,只要你对我好。都这把年纪了,靠着一张纸,能说明啥?!”
“要领,咱要守法。说不定还生个三胎呢!我准备生一群娃娃,让村里有人气!”雷爷哈哈大笑,他想起来了,霞婆家里是地主,读过一些古书。
“你还有这能耐这本事!香港富婆重金求子咋不去呢?!小心被骗钱劫色!——先把麦收了!”霞婆接着指着远方说,“那死后咋埋么!北面那是你老婆的坟,西边是我男人的墓。”
“再说吧。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做一天夫妻干一天事。”雷爷说。
“死后再说吧?!说不定被狗野叼走了!”霞婆幽幽地说。
雷爷捂住了她的嘴。陕西地方邪,说个王八来个鳖。在山里、地里、塬上说话,神听着,很准,很准。
2021年5月30日匆于长安
作者简介:
杨广虎,男,74年生于陈仓,89年公开发表小说和诗歌。著有历史长篇小说《党崇雅·明末清初三十年》,中短篇小说集《天子坡》《南山·风景》,评论集《终南漫笔》,诗歌集《天籁南山》等。获得西安文学奖、首届中国校园诗歌大赛一等奖、第五届冰心散文奖·理论奖,第三届陕西文艺评论奖、首届陕西报告文学奖、全国徐霞客游记散文大赛奖、中华宝石文学奖等。1996年—2016年在秦岭终南山生活。
硕士,正高级经济师。中国作家协会、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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