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村里社火(静轩)
儿时有些记忆,是扎着根的。我出生在三原,五六岁时随父母回长安老家过年, 恰逢村里耍社火,至今对其热闹的场面印象深刻。
过了初五,走门户的人少了,父老乡亲就撮腾起耍社火的事儿。我叔父是村里的车把式和干部,召集几个人一商量,便在村口的“饭市”边吃早饭边安顿:张三负责锣鼓队,李四负责旱船队,王五负责高跷队,何六叔负责芯子队,都抓紧练几天,十一、十二两天在村里演,十三、十四、十五三天拉到镇上演出。末了又鼓舞大家:今年要争取在斗门镇撂响。然后又吩咐仓库保管员和保存着社火家伙的人家:受潮了的赶紧晒晒,老鼠咬了的抓紧补补,缺了些什么快些置办,再把鼓皮拢火烤烤,鼓一定要擂得响。
斗门镇在方圆百里是个大镇,镇辖和周围几十个能耍社火的村子,除了在本村和附近村子表演社火外,更喜欢到镇上炫耀。从正月十一到十五乃至到二月二,都争着抢着到镇政府排队,催促安排到镇上耍社火的日期。没有谁把这当成赛事,但各村暗中都较着劲,看热闹者人山人海,最后总能说出哪个村社火花样多、耍得好。
村子的马号旁,是个很大的晒谷场,晒谷场旁又有个大涝池。连着几天,晒谷场像个小市场,参加耍社火的男女老少起早贪黑排练。天虽冷,但很多人汗流浃背。那时的涝池刚解了冰冻,水清清亮亮,大哥大叔们就蹲在涝池边的石头上撩水擦汗,大姐大嫂们就对着涝池水打扮。我和伙伴们在排练的人群中穿来穿去,在大人的呼喝声中玩滚铁环、抵牛角、摔跤等游戏,有时也偷空敲敲锣、打打鼓。
正月十一,一大早就见东西南北四条路上,走来看社火的老老少少。那时没有电话,更没手机,连电都没有,交通工具主要靠两条腿,自行车都很少见。不知人们是怎么联络的,村上的亲戚和别村的人竟都知道我们村今儿个耍社火。吃罢早饭,几乎全村的年轻人都到了晒谷场,每个人脸上都抹着红,装扮得奇奇怪怪,一些小孩也穿得花花绿绿、打扮个怪模样。我问咋不给我打扮?父亲说那些孩们要轮换绑在半空,我是个胖墩,怕竿子撑不住。
这时的晒谷场,人声鼎沸,分组排列着耍社火的队伍。叔父捧着个喇叭筒,吆五喝六。但听得一声呼喊:“社火表演正式开始!”人声戛然而止。两声梆子响过,锣鼓队震天动地敲打起来。最前面一面大鼓,架在用木棍连接着的两辆独轮车上,四个膀大腰圆的汉子,两人伺候着在后面推,两人抓着绳子准备在前面拉。敲鼓者我能叫上名字,是魁梧高大的铜锤叔。后面是三面小些的鼓,都拴条宽背带,三个大哥分别挂在脖子上敲。锣鼓队一色的黑布褂,每人又扎一条或黑或白或蓝颜色的腰带,头上一律缠着白羊肚手巾。只见鼓槌舞动、铜跋翻飞、铜锣激荡,直敲得日头摇晃。一通锣鼓敲罢,从旁边闪出一个人来,昂首向社火队伍和四周人群拱手。此人光头长髯,眼圆耳阔,腰部挂一圆溜溜的铁球,有人惊呼:八爷来了!后来知道他是东边白店村的武术名家,抗日战争中立过功。他会使流星锤,常被耍社火的村子邀请助威,并在看热闹的人群拥挤时吓唬着为社火队开道。社火队伍一起步,八爷的流星锤便舞动起来,上下左右呼呼生风。他后面一左一右还跟着两个真人“门神”,他俩过一会儿吹一口火,过一会儿吹一口火。我惊讶地问母亲火是咋出来的?母亲说那两个人肚子里可能装着火筒。
锣鼓队后面,紧跟着旱船队。旱船有八只,都用彩色布条糊得花花绿绿,划旱船的大婶大嫂也化得花花绿绿。旱船前面走着一只竹编布缠的“小毛驴”,毛驴前面又走着个子很高但一条腿稍有点跛的虎印爷。虎印爷打扮得像一个怪里怪气的老太婆,手持一根杆儿很长的烟袋,双脚蹦着,腰胯扭着,烟袋摇着,竟跳得轻松自如又很有节奏;时不时耍个鬼脸,惹得人哄堂大笑。他身后的小毛驴和小毛驴后面的旱船,时而前走几步后走几步,时而又转个圈儿,但不管怎么移动,步调都跟着虎印爷的节奏。虎印爷像乐队的指挥,欣喜而自豪。
旱船后面,间隔一段距离,是踩高跷的队伍。二十多双高跷,高低不等,低的有一板凳,高的能够上树杈。踩高跷的队伍排成两行,忽儿左,忽儿右,踩得地面噔噔响。几个走得很自如的人,不时还故意踢个飞腿,或者紧走几步装作要摔倒的样子,惹得旁边的观众赶忙伸手去扶或者向后闪躲。我羡慕踩高跷的哥哥们,竟能绑个或长或短的锨把走路!
排在最后面的社火,是十多幅芯子。每幅芯子都是好几个人抬着,造型各不相同,但上面的人物形象都像戏台上的角色。最后面两幅芯子很高,竖杆上各攀着几个小娃,杆顶小板凳上还绑着两个小孩。看热闹的人指指点点,直夸俩娃胆子大,她们却眼睛轱辘轱辘地看地面上的人,见到认识的亲戚,还大嗓门叫声姨或舅或姑。三原县城逢年过节常演戏,母亲爱看,她边指点着社火边给我讲:这是劈山救母,那是杨门女将……我听得似懂非懂。
我们村有五个堡子,社火队伍拉了半截巷子长,挨个转。耍耍歇歇,走走停停,一场下来,太阳就从东南方走到西南方了。我问叔父:“咱村的社火在斗门镇耍能赢人不?”叔父笑着说:“那是我给大家鼓劲呢!斗门街道南北两头的社火、镇南片冯村和张村的社火、镇西片牛角村和冯桑村的社火,家底都厚实,阵势都大得多,咱耍不过人家……”
几十年过去了,每每回忆,我总在想:“社火不就是老辈人心中灼热情愫的倾注吗?不就是父老乡亲蓬勃精神的体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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