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回家睡热炕(杨广虎)
现在物质富裕、生活好了,却睡不成热炕了。趁着元旦,准备回家,好好睡一回热炕。
热炕是祖先的一大发明。四塞之地,关中农村,冬季寒冷,农事渐少,聪明的农人发明了热炕,坐在热乎乎的炕上,一家团团圆圆,男的抽着旱烟思量来年,女的绣花纳鞋底,一群碎娃,不分男女,欢呼跳跃,使劲蹦咋,在被窝里滚来滚去,嬉笑不断。母亲害怕把炕压塌,拿起笤帚把,照着娃的屁股就是啪啪几下,心里狠,手上轻,装给男人看呢!娃哭几声,抹着眼泪又翻跟头了,女人要接着打,男人止住手了,“碎娃么,让玩去!炕日塌了,我再盘。”
“就你惯娃!碰到炕柜咋办?”俊俏的女人甩一下黑油油的毛辫子,山泉一样清澈的眼睛做出嗔怒的样子。
“我不惯我娃谁惯?!娃们么!”男人粗糙的大手死死握住女人温软的小手。
“快放开快放开!骚情很!让人看见笑话。”女人低下了头,脸红红的。
“谁笑话我?!哈哈!”男人喝醉酒一样豪爽,声音惊得窗外树枝上的雪花掉下了。
窗外大雪纷飞,大地一片白茫茫。
“我爷说了!碎娃压不塌炕!滚炕娃娃压不塌炕!只有新郎新娘才能压塌炕!”男娃说。
“崽娃子还懂得多!”当爹的男人笑了,伸手就是一巴掌。
娃哭了,这次打的有点疼。
“你这干活的粗手,劲多大,咋能不分轻重打我娃呢!”女人心疼起来,抱起娃,哄来哄去,实在止不住,掏出了两个白晃晃的奶头,直往娃嘴里塞。
“羞羞羞。”女娃做着鬼脸。
“再哭,再来一巴掌!——你不吃,爸吃了!”男人做出吃的样子。
男娃止住了哭声。
“想得美!这是我娃的粮仓!”女人呼啦一下拉下了衣服。
男人半躺在炕上,闭着眼睛,回想着甜蜜的往事。
南床北炕。炕是火炕,关中农村到处是这样的“炕”,是一大地域特色,过去人住窑洞或厦子房,人多地方小,为了节约空间减少浪费,锅和炕盘在一起,就成了“连锅炕”,虽说吃饭睡觉方便,也保暖,但不小心会发生小孩子掉入开水锅的事情,特别是麦秆烧火,浓烟冒起,遇到阴天雨季,人的眼睛都睁不开。生活好一点,人们讲卫生讲安全讲文明,盖起了宽敞明亮的三间大房(上房),不用高粱杆上报纸糊的顶棚,直接铺上木板,能保暖上面还可以围粮仓装粮食,把灶房和卧室分开,安全且方便。
北方男人生来就是盘炕盘灶的高手,比现在油腻男盘珠子讲究,要保暖烟顺,大方美观。农村人讲“全能农人”或者“农民达人”,要会:“摇耧、盘炕、扖麦秸,扬场能使左右掀”。盘炕,要铡麦草、打胡基,拉土、和泥,提上瓦刀,用“泥壁”抹子把炕抹得光溜光溜,用破棉被或棉大衣焐出“水蒸气”,上面铺上一张席子,就能睡人。好坑,讲究烟囱笔直,风门利索,受热均匀,保温保暖,没有潮气。讲究的人,还会在炕边用青砖镶一下,铺上一条长木板,方便人坐;在炕的四周,糊上报纸或者“壁纸”、围布,人坐着不容易沾土,还有给炕四周镶白色瓷片的,铺上粗布被单,叠起一层层绸缎做的被褥,看起来更干净明堂。更有甚者,盘起来的炕,炕面是水泥预制板,结实耐用,怎么在炕上折腾,也塌不了。聪明的农人,处处显示着他们对生活的的热爱和不断的思考。
如果追溯到人类祖先,刀耕火种的年代,从丛林生活到农耕文明、从游牧生活到现代社会,每个人的上辈都是从山洞、石屋,农村而来。炕的变化,也体现着一种生活和文明的进步。
萝卜要壮,才能切出菜;土炕要热,要能睡得沃也(陕西方言,美的意思)。我曾经为了睡热炕在山沟里用铁耙耙搂过叶子,也曾经在大队部饲养室的炕上睡过,里面是牛马作伴,外面是呼呼西北风,木格窗子用废报纸或者薄薄的塑料纸糊着,随风而起,扑闪扑闪,没有顶棚,一眼可以看到房子的大梁,但炕很热很美,干木柴包谷杆庄稼杆烂树叶烧着,席子一张,人睡上去,滋啦一声,好像要烧焦,年轻人啥也不怕,农村人皮厚耐烤,忙了一天,听着听着单田芳、袁阔成的评书或者秦腔,慢慢地就睡着了。累死人了,瞌睡又多,跳蚤也不怕,肚皮上盖个毛巾,一夜无事,无梦骚扰,一觉就睡到天亮,还不上火。想想那时候,睡得真结实,被贼偷了也不知道。
炕真是好,冬暖夏凉。炎热的夏季,屋里空气不流通,涨热涨热,拉上个架子车,把辕子往树上或者碌碡上一绑,就打着呼噜睡着了。不是很热,开着窗子,凉风习习,望着星空明月,酣然入睡。那时候,关键是心里没事,怎么睡都香。冬季更不用说了,煨上衣子(小麦的外衣壳),可以保暖一天,焐个厚棉被,管什么上下五千年,一天到晚睡到炕上蹲膘。偶尔踏着积雪,晚上去公社看一场电影,睡在炕上,回味无穷。
炕,成了农家人生活、交际离一辈子不开的地方。娃,生在炕上;老人,死在炕上,一辈子光明磊落,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有道是:“只要娃落在咱炕上,就是咱的娃,管他谁的种!”烧炕和擀面一样,是一门技术、艺术,不能太热,也不能太冷,更不能前半夜热后半夜冷,要保持恒温,这可为难了新媳妇。每逢过年过节、红白喜事,大家谁也不管有没有脚气,围在炕上,打牌挖坑飘三叶推对子,放个闷屁臭得人人捂鼻,却无人离场,输赢无所谓,就图个热闹喜庆。谁家去的人多,谁家人气好。来了亲戚朋友,七碟子八碗全放在炕上,大家围坐一起,喝着熬的热得烫心的黑茶,推杯换盏,喜气洋洋!就是谁喝多了喝醉了,顺势在炕上一倒,一觉醒来,没人怪罪,发现“睡错了炕”,主人不在,拍拍屁股,酒是好酒,粮食酿造的好酒,没事,走人。
我有时候想,炕和土地一样,滋养着黄土大地关中农村的人们。尽管后来大家盖起了千篇一律的砖头平房,炕也换成了席梦思床,睡着柔软,但容易得椎间盘病。一辈子的劳作,一辈子的忙碌,炕已经和农人离不开分了,庄稼离开了土地会死亡,人离开炕不会死亡,但缺少了泥土的养分、缺少了接地气,人的精气神会宛如鲜花一样枯萎,没有生气。“当年的锅台、三年的炕、十年的土墙一起放!”炕土,还是无污染的有机肥,当年可吃香呢!和鸡粪上辣子一样辣且香。
现在,一些民宿,也盘起了炕(其实,外观看,是炕或者像炕而已),让城里人享受了一下炕的感觉。
虽说城里有暖气,老家的一些人也装上了空调。对于气候寒冷的农村,这些都不实用。我家的炕依然存在。只不过现在为了减少雾霾煤改电,节能环保,改成了电炕板,人睡在上面,硬硬的,木板一样硬,温吞温吞的,没有炕上面铺就的泥土柔软和温暖,跟用个电褥子差不多。过去炕上就铺一面芦席,后来情况好了,有被褥,再后来,有人铺上席梦思,比榻榻米高很多,坐卧不宁,很不方便,也不美气。炕让人从大地、脚下、身子而暖的,而煤炉子、电褥子、空调等让人从上往下取暖的,干热干热的,我老觉得脚根不暖,没有定海神针,干什么事情,一团糟,心里木乱很。
我似乎听见村里一对老人的对话。
“现在的炕也没有过去的好了。人,还容易上火感冒。”男人在炕上说。
“娃娃们,也都进城了,村里没有新媳妇给公公婆婆烧热炕了。我们不去那个乱哄哄的城里,留下我们老两口看地呢!”女人说。
“牛,也没了,被卖了,做成了牛肉干!罪过呀罪过。”男人说。
“地也荒了,草长满了,没人种了。炕也该塌了。”女人说。
2021年元月1日新年匆于长安
作者杨广虎,男,74年生于陈仓,89年公开发表小说和诗歌。著有历史长篇小说《党崇雅·明末清初三十年》,中短篇小说集《天子坡》《南山·风景》,散文集《活色生活》》《在终南》,评论集《终南漫笔》,诗歌集《天籁南山》等。获得西安文学奖、首届中国校园诗歌大赛一等奖、第五届冰心散文奖·理论奖,第三届陕西文艺评论奖、首届陕西报告文学奖、全国徐霞客游记散文大赛奖、中华宝石文学奖等。1996年—2016年在秦岭终南山生活。曾任陕西省儿童文学研究会副秘书长、陕西省青年文学副会长、陕西散文学会常务副秘书长等。
中国作家协会、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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