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河滩生地软(尤凌波)
一入秋,那风就凉了,凉着凉着,便寒、便烈,刺肌锥骨。跳跃的河水,先是被寒风禁锢了边缘,凝结成冰,后渐渐向河心漫延,终于,整条河流冻结为冰床,静静的,于冬日的阳光下,反射着耀眼的光。偶见一两只未及藏躲的螃蟹,被嵌在冰床间,琥珀里的虫蚁一般,很快就被风卷来的雪所覆盖,旷野里,除了风的啸哨,一片死寂。
当风向由西北转为东南时,那风就柔了,拂娑着脸庞,痒痒的,心,则酥酥的。河心的冰悄悄消融,才几天,冰床便无影踪,小河又哗哗喧嚣。鱼儿、蟹儿在水中穿梭、疾行。两岸的树木枝梢,泛出了淡淡的黄,树下的枯草丛中,亦萌生了浅浅的绿,才几天,就晕散开来,碧绿一片,性急的,迫不及待地开出了红、黄、紫、白的花朵,那色、那香便勾引着蝶儿翩翩、蜂儿匆匆,蜻蜓则忽疾忽缓,飘忽不定,累了,草叶尖一立,细长的身子一闪一闪。
河在村东,村在山脚,沟壑就多,耕地尤显珍贵,凡能长庄稼的土地,全都种上了五谷,连菜也舍不得多种。房屋多盖在沟的两坡,也是为了省地。唯有小河两岸滩地,皆系砂石堆积,稼禾难长,费尽气力务弄出来,也常被夏秋的洪水冲毁,索性任其生满了各种杂草,那杂草生命力强极,耐得旱,更耐得涝,即便雷电击出了火,几天工夫,又是郁郁葱葱,生机盎然,反倒成了村人放羊、割猪草的去处,还有生产队的骡马牛这些高脚头牯,也常被饲养员牵来放牧。
经过一夜露水的滋养,青草格外鲜嫩,但此时的草,羊吃不得,高脚头牯更吃不得,需得太阳蒸发了草叶间的露珠,不然,牛马骡羊会腹胀患疾。但此时的青草丛中,紧贴着地皮,会生出一层密密麻麻的地软,软软的,黑中透着黄绿,肥厚鲜嫩。地软形似耳朵,黄豆大小,又名地耳,不喜光照,太阳一照,便发蔫、萎缩,只有雨后,或者露珠,方使其一朵朵蓬勃饱满,充满生机。因而,勤快的女人们,早早地起来,一个个竹篮一挎,跑到河滩地里采拾地软。
漫长的冬季,农家人几乎都靠着萝卜缨子、野菜、水芹菜涹的浆水苦捱岁月,只有春天到了,那荠荠菜、米蒿蒿、灰茭茭、仁汉菜、面条菜、苦苦菜,还有枸杞芽、榆钱、枸穗、香椿,才让农家人的碗里色彩鲜艳,内容丰富。在这众多的野菜当中,最受欢迎的,还数地软了。地软娇贵,似乎只有白生生的麦面才配得上它,沾了地软的光,大人碎娃才能吃上白面蒸的地软包子。包子馅儿是由豆腐、萝卜、粉条和地软拌和的,里面还掺了些猪油。蒸汽弥漫的灶火前,娃娃们吞咽着涎水,齐齐聚于一旁,盼着出笼。笼盖刚一揭开,几双小手就抢抓开了,烫得两手不停倒换,一不小心,有的就掉在地上,紧忙捡起来,擦也顾不上,就往嘴里塞,当妈的心疼大喊:“小心烫着,饿死鬼托生的。”当爸的则吼道:“崽娃子们,先给你爷你奶拿俩,没良心的白眼狼!”
地软应是草丛间的一种菌类,刚采下的地软,沾满了泥沙、草叶、毛发,还有牛羊的粪便,先要一朵朵过手,仔细清理掉这些脏发,再用清水反复清洗干净,放在阳光下晒干,储好备用。除了当场蒸上几笼鲜食外,大都留在过年时才舍得吃。
当又一场雪花飘飞时,年就来了,再穷苦的人家,也都要蒸上几笼白馍曲连,自己吃的不多,因曲连糕子费面,自己舍不得吃,大都用来过年走亲戚专门送礼,这时,蒸得最多的就是包子了。历经春夏采收洗净晾干,藏于瓦盆中的地软,用温水一泡,一朵朵油黑发亮,支棱着耳朵,精神头十足,同样拌上豆腐丁、红白萝卜丁、粉条渣,不同于往日的是,多了些肉丁,一笼笼蒸出,晾凉,盛于瓦瓮。秦人实诚,送礼少有送包子的,因包子内多是菜,作为礼品显轻,不实诚,因而便都自己食用。天寒,瓦瓮又透气,放置几十天也不霉不黏不馊。
全家老少,坐在热炕上,一个大木盘,盛满了已馏好的暄腾腾的地软包子,吃口包子,再喝上一口麸子酒,身上暖,心里更热。而屋外,那雪还在飘飞,屋檐下冻结的一长溜冰溜子,闪着凛冽的寒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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