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贫困户“马晓月”辞职记--扶贫系列(杨广虎)
“我不干了,王书记。”贫困户马晓月又来辞职。
村扶贫第一书记王强一听到这话,就心里咯噔。贫困户脱贫退出上面有要求,不光是“两不愁三保障”,要有稳定的产业或者就业。好不容易,给马晓月申请到了一个公益岗位,每月五百元。
“为什么呀?”王强不解地问。
“感谢你给了我公益岗,可我干不了。小时候得过小儿麻痹,腿脚不方便,每天要打扫村里的道路一千米,实在忙不过来。有时候,刚打扫过,有人就扔垃圾、倒脏水,还有那些流浪狗乱把乱尿。”马晓月委屈地说。
“不是说过么。你一周或者一月扫一次就可以,路面只要差不多干净就行了。”王强说。
“干就要干好。我拿着钱,不干事,村里人会戳我脊梁骨。我不能白拿钱让人说闲话!听说城里一个保洁员打扫一百米,路面要能照见人,检查时发现一个烟头要罚款五块。我这身体干不了这份工作,你还是另找人吧。”马晓月说。
“村里有些人确实不自觉,卫生习惯不好,垃圾乱倒,这美丽乡村咋建设?村里的能人都跑到城里去了,这乡村咋振兴?你还是再干上一段时间,把下周的检查迎接完!再说吧。”王强劝道。
“我真要马上辞职。既然你说了,那我看在你的脸上,再干一周。”马晓月拿起扫帚急火火走了,身上的碎花衣服洗的干干净净。
这个马晓月,工作实在给难找。一家三口,父母年纪大了,靠吃低保生活,自己从小得了小儿麻痹,父母为了她再没生养,一个漂亮的俊姑娘在村附近上完初中就呆在家里看看书、干干一些力所能及的农活。村里人讲,虽然人残,但心眼高,能入她法眼的事和人不多。后来,年龄慢慢大了,二十五岁,父母给招了一个上门女婿,没过几个月,马晓月嫌男的粗暴没文化,直接上法院,离了,好在每月自己有二三百元的残疾保障金,简单的生活没有啥问题。
王强了解情况后,马晓月爱读书,他就和村支书、村主任商量,先给找了一个村图书室的岗位,三个人每人每月各自掏一百,干了不到一个月,马晓月不干了。她说自己虽然喜欢读书,但拿着这钱烫手心不安,再说了村图书室,面积不小空荡荡,尽是些生儿育女、果木种植、文学历史方面的“僵尸书”,书很陈旧不新鲜,没人来借阅,村都成了“空心村”,人跑到城里去打工,谁还能回到村里静下心来看书?电视、网络、手机、微信等整天都是看不完的新闻信息和心灵鸡汤,方便得很,谁还有闲情逸致来看书?明明没有人来借阅,上面检查督导还要借阅记录。这活干不了,也不能心瞎了昧着良心拿钱。
说的有道理,人也有骨气。那总得给找个工作,去城里不方便还要照顾村里年老的父母,也让人不放心,在村里,马晓月还算有文化有点劳动能力。刚好村卫生室要求“四室分离”,村医是“签约医生”要上门服务,缺少坐班整理资料的,王强自然想到了马晓月。
马晓月答应干,可能因为自己从小有病,同情病人。还是干了不到三个月,辞职不干了。原因很简单,村里剩下的都是些老弱病残的,一千多人的村里,常住人口不到一百人,村里人习惯了小病硬撑,大病去城里大医院,最后钱没了人也没了,落个人财两空。三个月没见一个人来看病,倒是资料整理了几大摞,不停改来改去,马晓月坚决不干了。
倒是一些村民需要“家教”,村里娃娃下午四五点放学后没人管,但村里小学撤了,中心小学离村十几里,学生住宿,马晓月来去也不方便。
最后,王强还是给马晓月找到一份公益性的工作,看管村里的“爱心超市”。民政部门办起了“爱心超市”,为了激发贫困户的内生动力,扶贫扶智,凡是参加村里公益劳动的都可以折成“分值”,在“爱心超市”兑换日用品实物,这是大好事呀。可,最终马晓月还是辞职了。村里干活的也就那些人,每次积多少分,每个人都有不同意见,积分少还要拿积分多的东西,实在不好干,乡里乡亲,为一点小事争得面红耳赤,马晓月坚持原则,村民嫌不够灵活,她只好炒了王强的“鱿鱼”。
“我还是养鸡娃吧?!”马晓月说。
“上回你不是养过鸡娃,得了鸡瘟死了一大片吗?”王强说。
“上回是上回。还能在一条河里老呛水,我也要学会游泳!”马晓月说。
“只要你愿意。我帮你贷款。你当好你的鸡司令,不——鸡婆婆!”王强说。村里一些贫困户,要养羊养猪,不是丢了,就是偷着吃了卖了,弄得王强扶贫工作队没有办法。
“当鸡婆就鸡婆。现在笑贫不笑娼,一些村姑年纪轻轻去城里当鸡了,给家里盖起楼房村里人还羡慕不已呢。呵呵,你们城里人有的看起来穿的人摸狗样光鲜无比再红房子当鸡鸭还少吗?——我知道,你是开玩笑。我还是养鸡吧!先养三百只,不求大规模,保证原生土鸡蛋!不要你的贷款,我自己和家人攒了些钱够用!也不用你们给我卖饲料!”马晓月说。
“那行。我支持!”王强说,“但你必须给我再干一周,等上面美丽乡村铁腕治霾卫生检查完再辞职!”
“好。一言为定。”马晓月说,“我一定要扫的干干净净!哪怕拿舌头去舔,哈哈!”
“干干净净。”王强说,“咱做人也干干净净。”
2018年10月29日
网(扶贫系列小说)
杨广虎
“王——第一书记,我家大刚几天不见了,打电话也不接,发微信也不回,QQ号也不见人头闪,你看着咋办呀?”王强正在整理贫困户退出资料,玉玲跑过里说。
“他走时没有给你说去哪里?”王强赶紧停住手,忙问。
“我们农村男人不比你们城里‘怕老婆’,事事要给‘家长’汇报。大雄是你叫回村来搞电商的,你可要给我找回来!”玉玲说完,呜呜哭了起来。
“不急,不急。一个大男人怎么会说不见就不见呢!他肯定在外边跑苹果市场,不方便接听电话。奥,你们最近没闹什么别扭吧?”王强劝慰道。
“就是最近电商生意不怎么好,苹果、核桃等村里的农副产品卖不出去,他急躁不安。前几天喝得醉醺醺回家,我说了一下,整夜给我个冰凉的脊背,怎么拉也拉不动。——是不是,被那个狐狸精勾引去了!——哎呀,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呀!——哎呀——”玉玲梨花带雨,大声哭起来。
“你先别哭。我这就想办法。你去亲戚朋友家再找找。”王强好不容易送走玉玲,松了口气。玉玲这么俊的女子,在自己面前哭哭戚戚,容易闹误会。村里是非多,如果让村里那个长舌妇添油加醋再渲染一番,自己恐怕跳到黄河里也洗不清。他喝了一口水,心里嘀咕,这大刚会去哪里。
大刚确实是自己叫回来的。这一家也够苦的,因病致贫。大刚父亲一辈子吃糠咽菜勤劳受苦好日子没过几天得了胃癌撒手人去,母亲出门跌了一跤得了半身不遂再也没下过炕。父亲的病花光了家里的积蓄还欠了七八万外债,最后钱也花完了人也走了,母亲花钱是个无底洞,只能硬撑着。好在大刚和玉玲从小是同学,青梅竹马,感情尚好,生下一个男孩才三四岁,苦是苦,累是累,孩子给这个家庭带来了不少欢乐和笑语。玉玲漂亮,原来在城里宾馆当服务员,现在没有办法,只能在家要看娃,还要伺候婆婆,也不容易。大刚呢,初中毕业文化水平不高,在城里的网吧打工当网管。好在,国家政策好,当上了贫困户,看病百分之百都报销,孩子上公办幼儿园还免费,还有危房改造、金融贷款等好政策打“组合拳”,在社会的关爱下,这个风雨飘零的家才没有倒。
山里适合种苹果、核桃、柿子,农副产品多,绿色环保无公害,交通不便,信息不畅,零敲碎打,上不了规模,好东西就是卖不出去,好不容易背到集市上,也卖不上好价钱。经过调查,王强这个扶贫第一书记和村上干部商量,成立了村专业合作社,统一品牌、统一包装、统一价钱,拉上网线,准备走电商之路。可村上就剩下老弱病残,年轻人都出门打工挣钱去了,最后还是在村主任的推进下,“能人”大刚被请回了村里,搞电商。
当然,大刚也有回村之意。看了不少城里夫妻今日大秀恩爱明日离婚告别视若路人的现实案例,也知道一些村里在外地打工的男女在工厂做着今日有酒今日醉的“临时夫妻”,网吧里还有人大玩“王者荣耀”不惜一切争当“网红”搞搞网上结婚婚外恋,把玉玲一个俊媳妇放在村里,他哪能放心呢?!
为此,玉玲还给王强送来了锦旗,上写:“夫妻团圆,扶贫有方”八个大字。初看让人高兴,仔细一想,王强有些失望,夫妻团圆,本该正常,却需扶贫,再想想,自己也不正常了,妻子一个人带着孩子风里来雨里去的,自己驻村,谁来帮扶?
不想那么多了,再想要流泪了。眼下最着急的事情是找到大刚。按说大刚不会想不通吧。做电商,最宝贵的是要保证质量讲诚信良心,才能赢得人心做得长久。有一次,村主任媳妇把过期的土鸡蛋偷偷放在箱子,被年强气盛的大刚发现连箱子扔出门去,毫不留情。惹得村主任媳妇抬不起头,村主任蛮有意见,王强做了几回工作,才化解矛盾。
几天找不见了。大刚没有什么坏毛病呀。听说有的村里的人被骗到南方搞传销,他也没有打电话回来要钱;城里有的大款被以谈生意合作为名骗到国外打牌“抽老千”负债累累,有的还丢了性命,这大刚也不是什么富豪大款呀。先用手机发个信息,试试吧。王强给大刚连发了十几条,未接回。好不容易,挨过一晚,第二天一大早,玉玲又领着娃哭哭戚戚来了。
“都怪你把大刚叫回来。用什么互联网开电商,你这’网’惹的祸。昨晚我去村庙里求观音,说正在做善事,梦中梦见他被狐狸精缠住了。今天,你必须给我把人找回来。”听着玉玲的话,王强觉得有些胡搅蛮缠,但不好发怒。
“我现在就和村老支书商量一下,弄些人去找!你先回去!”王强说。
“我不回去!你找不见人,我和娃就呆在这里。”玉玲说完,就坐在王强床上。
“人家帮助你,你还把帮扶干部染上了!”陕西地方邪,说谁谁到。村老支书进了门。
“事情我听说了。我看这样,你这样爱你男人,平时少些唠叨,不是嫌挣钱少就是嫌不够帅,瓷锤一个!那就先报警!”老支书话一出,吓得玉玲花容失色,不哭了,愣住了。
“报什么警?再找找。”王强连忙说。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一个大活人能跑到月球去?大刚是个孝子。让老太太说几句话,录一段视频,用你们说的什么微信发给他,看是什么反应。”村老支书说。
姜还说老的辣。王强心里暗自佩服。
玉玲领着娃,回家照办。另一方面,王强还是和村老支书上派出所报警,人丢了几天,万一出事咋办?说明情况,公安用技术手段锁定大刚的手机,说人就在村里。
这就奇怪了。王强准备回村就发动全村人带上细狗去找。
“不用找,回来了。”玉玲打电话告诉他,大刚回电话了,在村沟底老宅地的破窑洞里。
都说城里人会演戏,农村人也不差呀。这大刚演的哪出戏。
“先给我些吃的。”见到大刚,几天不见,眼圈深陷,胡子八叉,跟抽了筋似的,有气没力。干吃着馍,噎得缓不出气来,憋得脸红。
“我上当了。我心术不正,害怕上当,看到网上‘重金求子’,视频了几次,觉得这一百万争得容易,糊里糊涂交了几万诚信定金,那可是搞电商挣的钱呀!想网贷,没啥抵押,拍了裸照都没人给我这个男的贷!我死的心都有了,可不放心家里人呀!”大刚低着头说着。
“想生娃还不容易。国家二胎都放开了!玉玲就是现成的。”王强说。
“看你这怂样子,还想白日做梦,羊公子,当公狗,跟香港富婆生娃!咋不和非洲那黑婆娘生去!累死你!”玉玲拎起来大刚的耳朵,大刚不敢吭气。接着说,“走走走,不是要生娃么,今晚就弄!生生生,生一大群,看咋养活?”
“男人找到就好。再不要这样强势了。好好回去珍惜生活吧!”村老支书说。
“回去好好过。”王强说。
“我们肯定好好过。生了二娃,你这第一书记,就当娃他干爹,没有奶粉钱,还要帮扶呢!”玉玲扭头说。
王强木然了。这还没完没了了,他头都大了,一张张看不见的网就在他头顶。太阳在上,但不亮堂。
2018年11月6日于长安
“黑子” 上户记(扶贫系列 小说)
杨广虎
“寒假放了,你就跟你这王叔去过年吧!”驻村扶贫第一书记兼工作队长王强刚准备出门,联系书法爱好者要给贫困户写春联、送春联,木匠李就给他送来了儿子“黑子”。
“大叔,和老百姓结穷亲,心连心,放我这没问题。你看我这一天忙的跟踩风火轮似的,吃喝都没个定时,你把娃放我这里,那不把娃耽搁了。”王强指着自己乱七八糟的办公室兼卧室说。就是这间房子,原来是村小学的,后来小学被人承包养猪,人家不养了,才在村委会的协调下腾出来的。
“我这也没办法了。娃要中考了。没有户口,连名也报不上。你们驻村扶贫工作队,别人的问题都解决了,就我这个问题解决不了。”木匠李说。
“大叔,我一直在请示、联系、沟通呀!为你这事我可没少跑路。你是知道的。这也不是花些钱能解决的呀!?——是这,你先领娃回去,今年解决不了。那我领娃回城跟我一起过年。”王强说。
木匠李挠了挠头,拉着“黑子”走了。出门的时候,王强顺手给“黑子”塞了一包方便面。
这家贫困户不容易呀!
木匠李,大名李耀祖,已经六十多岁了,世代做木匠,在方圆百里有名,打嫁妆、做柜子,都以“木匠李”的老手艺骄傲。不想,随着机械化流水线的发展,流行起了组合家具欧式沙发,传统木匠慢慢被遗忘。木匠李最为引人茶余饭后谈的绝活:“打家具不用钉子,结实耐用上百年”也无人再说起。可能是年轻时,辛勤劳累所致,木匠李落了一身病,花完了积蓄,重活干不了,轻活没啥干,因病致贫,只能在村里做保洁员。据说也成过家,因为常年在外打工,结婚不到一年,老婆被来村里卖健美裤的南方人拐走了。后来,收养了一个女儿,精神有些残疾,三十多岁,嫁到邻村一个智障。这“黑子”据村里有人讲,也是在拾的,是木匠李从县医院找熟人花了一点钱收养的,其母亲是一名未婚先孕的大学生呢,很漂亮。
这些都是传说和故事。木匠李世代单传,就想有一个自己的儿子,养儿防老,光祖耀祖,留下李家一根脉,也想把即将失传的木匠老手艺传给他。
可是,这“黑子”,就是黑人黑户,没法上户口。特别是户口上网后,更难办了。他找过村委会,村委会没法开证明;他去找派出所,人家要结婚证、准生证、出生证等,没有;他去找民政局,人家说他收养不够条件。找来找去,还是回到原点,户口上不成。
上小学,没户口,大家都乡里乡亲的,默认了;上初中,义务教育,不能辍学,学校也只能让上;现在木匠李是贫困户,“两不愁三保障”谁也不敢让不上,但是各种口径数据不统一,都怕追责。
王强和村“四支队伍”多次商量、研究,并和上级领导反映,都说要解决,就是解决不了。现在大城市都欢迎人落户,就是农村这“黑子”的户口解决不了,这“黑子”也瞎好是个人,不是什么狗狗猫猫,就是狗,也要有证呢!好不容易和派出所所长沟通好,让木匠李和“黑子”做个DNA,花费的几千块钱王强想办法,最终,还是村里的老支书挡住了。
“这化验万万做不成。如果结果黑子和老李无关,老李当上五保户了,可娃谁管?你管?谁当娃的监护人?让娃一个人去流浪!?如果结果黑子和老李有关,这事更麻烦,是老李和谁生的?听说,有人还说这是老李女子的私生子,那这男人又是谁?复杂着。”村老支书叹着气说。
“都说城里套路深,农村路也滑。这听起来跟悬案一样,藏着不少秘密呢!”,王强说,“那你说这黑子的户口咋办?!”
“凉拌。就这样,挺好。村里的花花草草没有户口,还不照样生长。你看那犍牛、骡子呀什么的,没有户口,有时候也仰天长叫,撒欢呢!”村老支书背着手,吸着旱烟袋,走了。
“可这是人呀!要上学,要工作,没户口不行呀!”留下王强一个人在村里的老槐树下发呆。
这次,木匠李领着“黑子”来,看来不给解决,就要给王强呢。平白无故,多了一个孩子,王强不敢想。想来想去,他给自己的老同学,号称“万能先生”的无冕之王——贾志国打电话,说明了情况,人家一语点破,打新闻热线、县长专线呀,让木匠李天天打,你也可以以“木匠李”的名义打,发挥一下新闻舆论监督的功能。
这个点子好。王强找了木匠李,给冲了二百元电话费,给了电话号码,让他不停地打,反应情况。
不到三天,问题就解决了。派出所、县上、乡上等都要特事特办,只要村里的一级组织“两委会”盖章,说明情况,事不过夜马上就办。
“黑子”终于有了自己的名字——“李富荣”,既要富裕,也要荣光,李家有望,繁衍生息。
这不,要过年了。晚上,木匠李拿着猪头肉、提着原浆酒要请王强吃饭。王强连连挡住,“我们有政策,自己不能吃拿老百姓一针一线。要请,就吃我加工的五味方便面!”吃完,王强还要回家过年呢!妻子等着生二胎,数着指头盼他回家呢!微信催个不停!
木匠李不肯走,王强说;“大叔,东西可以放下,多少钱我给你也行!”
“那不行。”木匠李放下东西就要走。
滴滴滴,王强的电话想起了。五十多岁的贫困户田寡妇的电话,说肚子疼,老病了,让王强的车送一下去县医院。
“大叔。你陪我去医院吧?!”王强说。
“去哪都行。是田寡妇吧?老病又犯了。走走走!”木匠李,酒也不喝了,肉也不吃了。走,带上“黑子”,让娃也看看城里不夜城的夜景!
2019年1月31日匆于长安
五保户田富贵“出逃记”(扶贫系列)
杨广虎
大年三十,王强起了个大早,准备带上家人驱车百公里去看贫困户——五保户田富贵。作为驻村工作队队长兼第一书记,按照上级安排,过年要开展“心连心、送温暖、结穷亲”活动,他拿上米面油准备先去幸福院接田富贵,再到村上给老人的家里贴上春联,最后把老人接到自己家里一块过年。家里妻子过年要加班,儿子要小升初,小二居室只能腾出儿子的房间了,自己准备睡沙发,王强没有怨言,房价高不可攀,上个好学校难上加难,妻子怨天尤人,一双明亮的大眼睛整天充满无尽的忧伤。王强倒没有那么悲催,日头每天都要从眼前过,车到山前必有路,咱就普通老百姓,谁叫咱干着这份工作呢!儿子昨晚写作业到凌晨三点,早上还在梦中嘟噜,没有睡醒,被他一把抓起。
正要洗脸,乡上幸福院的院长来电:田富贵又跑了,几天没见人。
“这个田富贵!真是他妈的不知足!”从不骂人的王强也爆了粗口。儿子揉着惺忪的眼睛一脸懵懂。
怎么办?秒想一下,他急忙给田富贵打电话,关机。这电话费还是自己充的呢!他抓耳挠腮,又给村党支部书记和村主任打电话问情况,两个人都说忙着开会部署排查非洲猪瘟和拆除“大棚房”安排过年敲锣鼓唱大戏文化扶贫事情呢,踩风火轮都嫌慢呢!至于田富贵,连个人影到没见。
怎么办?计划总没变化快。王强不停地给村上熟人电话问。
这个田富贵呀,真是的。放着幸福院“无忧无虑”的生活不好好过,整天乱跑啥呢?!
想当初,田富贵的“五保户”还是自己给争取的。田富贵六十八岁,人长得“短小精悍”,一个人过活,生活还能自理。村上评议“贫困户”,不同的声音很多:有人讲,田富贵现在老光棍一个,年轻时娶过媳妇,不到一年媳妇因病去世,没留下一条根,但他自己从来很潇洒,爱读书,穷讲究,虽没再婚,身边从不缺女人,还爱赌博,什么玩麻将、扎金花、摇骰子,样样精通,赢了不少钱,不知道渗到哪里去了?这样的人,能当“贫困户”吗?还有人讲,听说田富贵父亲临死前给留下一罐罐银元,现在能值很多钱,这样能当“贫困户”吗?虽然他现在住个破窑洞,但他是木匠、瓦匠,还是蔑篾匠,鬼点子多,村里能人,能得能给蚂蚁戴眼镜,这样的人能是“贫困户”,不是给村里丢人现眼吗?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但是按照上面“两不愁三保障”,怎么评,田富贵都是“贫困户”,没安全住房、没固定收入、没有稳定的生活来源,没有后人来赡养。虽然门中侄儿很多,当官的、当老板的,城里有几套房的,家里停着几辆豪华车的,大有人在,但没有人管,更不要说孙子辈了。这些人,小时候没少吃过田富贵的糖呢!虽然田富贵老汉骨头还硬着,毕竟老了,算是无劳动能力或弱劳动能力,应该享受国家的扶贫好政策。王强给村民们讲了国家政策,十六岁至六十五岁,除了傻残智障神经病,才算有劳动能力。最后,田富贵当上了“贫困户”,还评上了“五保”,保吃、保穿、保医、保住、保葬(孤儿保教),政府兜底保证。
但是,就这好心,田富贵却不领情。他说:“我这是英雄后辈,革命家属。我大(爸)抗美援朝死在战场,我娘(妈)生我难产去世,我靠吃村里百家饭、穿百家衣长大的。现在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要求不高,有吃有穿有住就行了,不当贫困户,不要’五保’,不给村里丢人,不给国家造麻烦。不像你们城里人,勒紧裤腰带买房买车,培养个优秀的儿女不是出国就是在外地,娃没本事留在身边就是宅男啃老,一生付出不得安宁,死了还要给自己出高价买块斗大的墓地。我死了,两腿一蹬,无儿无女,落个清闲,哪怕被野狗吃了,没啥遗憾!”王强跑了多次,田富贵就是不愿意;没有办法,村“四支队伍”又去给做工作,还不行。要不是生了一场大病,突发脑溢血走不了路,抬到大医院检查,身体全是问题,他还至今不服软、不认输呢!
没人养,身体不便,不能散养,只能送到乡上的幸福院集中供养。听说这田富贵刚去的几天,还安宁着,看看电视读读书,每到一个月,就老请假外出,有时候几天都找不见人,院长怕出事追责,打电话到村上让领人,领回来咋办?村上干部也拖着。这田富贵没饭吃了,又去幸福院,院长头疼很,但没有办法,说的重一点,田富贵不爱听,要么赖在炕上装病,要么联合一帮老汉老太太嫌饭不好吃,嫌服务不到位,绝食!院长只好睁一只眼睛闭一只眼睛,由他去吧。
可这大过年的。人弄丢了,领导们结对来慰问,拍照留影,留存档案,佐证资料找谁呀!?院长也着急,王强也着急,干着急没有办法。
王强也是没有办法了,开着车进了村,直奔田富贵家去。新房盖好了,要贴对联,上面明察暗访。村上已经贴上:万事如意喜临门,福寿双全富贵家。保险公司印刷的对联,送人宣传的,紧挨的全贴的这。
他又打了王富贵的电话,还是关机。王强叹了口气,沿着小路去了他的破窑洞。反正,着急回去也没啥意思,妻子值班,儿子补课去了,城里雾霾严重,到处堵车,还不如自己在乡间路上走走,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洗洗肺,舒舒心。
没有想到。王强和田富贵都没有想到,大年三十,在破窑洞门前相见。两个人甚至有点尴尬。田富贵正坐在门前,一边晒暖暖,一边编灯笼。
“叔,这大过年的,还忙着,该住上新房休息一下了。”王强首先说,“我今天来给你贴对联,准备拉上你去城里过年。”
“新房不住了,移民搬迁,离地太远,没人去住,都成‘鬼房’了,没有我这破窑洞冬暖夏凉好。国家的好政策我领了,我还是住在这里嘹(好)着!”田富贵低着头说,“不是我故意关机,王队长、王书记,我想耳朵清闲一下。你们扶贫干部也不容易,一年到头,回不了家,开不完的会,检查不完的材料。我脑袋好着,有手能用,也不麻烦你们天天来看望,月月来慰问,城里大过年,我也不给你们造麻烦了,你们爱干净,我这灰头土脸的,住着都别扭!我要赶时间编几个灯笼,去集市上换几个零花钱用用,顺便给村里的娃娃买些糖发发!他们的父母在南方打工几年都不回来,听说有的还没要上打工钱!”
“那你不去幸福院也给人家院长说说呀!”王强说,“免得人家到处找。”
“叔,过完年,不去那个幸福院了。啥都好,就是等死。我不习惯,也不自由,出门还要请假,也没个零花钱。大过年的,我回家寻根,要上坟祭祖,敬神烧香,贴门神对联,和乡亲们团聚。我这蔑篾匠,手脚好着,听听秦腔,看看老伙计,过年编几个灯笼,还能换几个钱,有啥不好?”田富贵说,“我一生不富不贵,只求健康平安!’五保’、’贫困户’我也不当了。光明磊落,死了也不叫人嚼舌头!”
“那可不行。精准扶贫,高质量稳定脱贫,国家的政策给谁享受就谁享受。”王强说,“这不不能随便变。”
“我放弃还不行吗?——不说了,大过年的,你也早早回家团圆去吧!我给娃送两个灯笼。”田富贵说。
“那我要给你钱。”王强说。
“给钱就不要拿了。你想到哪里买就买去吧。”田富贵头也不抬。
“叔。那你真不和我进城过年?看花灯、吃美食,还有灯光秀!”王强问。
“不去。我刚才说了。不去。人多,吵杂;什么秀不秀的,晃眼。”田富贵说,抽起了旱烟。
“那我和你一块在村里过。”王强说。
“也不行。这破窑洞就只能容我一个人。城里不让,在我这响个鞭炮,驱驱邪,纳吉祥!快回家去吧!”田富贵说完,起身拿鞭炮。
啪啪啪。寂静的乡村有了几分喜气,几分钟后,又沉寂下了。窑洞门前的对联:自力更生奋发图强,艰苦奋斗勤俭持家。红底黑字,在夕阳下显得有些暖意。
2019年2月9日(初五)匆于长安
贫困户常玉贵哭坟(扶贫系列)
杨广虎
常玉贵怎么也想不通。眼看着要过年了,自己被“脱贫”了。
他不服呀。他找过乡上包村的,也找过村党支部书记、村主任,找过驻村扶贫工作队长兼第一书记王强,还打过县长热线,新闻快车投诉电话,大家态度都很好,耐心解释,说明情况,最后一致的意见是,按照“两不愁三保障”和“脱贫五条标准”,他够“脱贫”标准了,脱贫不脱政策,帮扶干部还会继续高质量、稳定帮助。
民主评议、核实认可、公示公告,严格按照贫困人口脱贫程序,“一普查二抽查三核查”,常玉贵是该“脱贫”了。可他还是赖着不愿意“脱贫”,国家扶贫政策多好,金融帮扶挂个名贷款有人帮你来理财,产业帮扶光扶持资金每户就有上万元,平时有帮扶干部,吃喝不用管,卫生有人打扫,孤独寂寞时还有人主动问候,身体不舒服,小车来接送,服务真周到,还不用花钱,美得太!嘹得很!
村上把他上了“黑红榜”,他成了“道德礼堂”的典型案例,常玉贵根本不管这些,继续大吵大闹,他是附近有名的难缠户,差点成了“职业医闹”、“维稳对象”。其实他心里明白,不胡闹没人管,脸皮不厚弄不来钱,会哭的娃有奶吃,只要闹的把握好尺寸,不要成为“扫黑除恶对象”,就能成为“慰问户”,贫困户的待遇、村里的大小好事就有他一份。村民暗地里对村主任有意见,买了村里河里的沙子账务不公开,让城里的“疯狂老鼠”垃圾车在村里的沟里乱倒垃圾,私自收钱,没人敢问。但人家还不是每次换届“村长”照当?村民选的,谁也免不了。每次选举前,他给每家送去米面油,外加一条烟,当面填选票,村民面子薄,胆小怕事,吃人嘴软,也就稀里糊涂划票了,最后还自嘲一句:谁当还不一样?常玉贵也听话,见了村主任低个头、哈个腰,能得到一根“中华烟”。
好好的“贫困户”,怎么说“脱”就“脱”呢?!贫困户多好,米面油送的堆在门后常过期,需要用钱了,打个八折直接卖给左邻右舍,皆大欢喜。年前“结穷亲、送温暖、写春联”活动,有的帮扶干部开上小车,拉上“贫困户”,比自己的亲爹亲妈还亲,逛省城,吃大餐,住宾馆,看美女,咥实货,多风光!回来的时候,还拿上大包小包,多美!反正,现在贫困户和帮扶干部是一条线上的蚂蚱,命运共同体。要不,贫困户给他们不签字,电话来访、第三方认证不满意,“两率一度”不达标,让扶贫干部忙不完,检讨写不完,还要追责问责,让他们挨批评、受教育!
自从村退出、户脱贫后,除了政府兜底的“五保户”,无劳动能力的残疾户、因病致贫户,其他“贫困户”脱贫后,大多能接受,就是常玉贵想不通,整天窝在炕上,还在等着天上掉馅饼。扶贫工作队事情也不少,王强整天跑个不停,继续按照“八个一批”高质量稳定脱贫,还要整资料、找项目,弄资金,配合村上强化村民自治,建设美丽乡村,实施乡村战略,改变村容村貌,提升人居环境,铁腕治霾,打好蓝天保卫战。就是再忙,王强也不时要去看一看常玉贵,说说话、谈谈心,疏导疏导,等靠要思想不能有,人最终要靠自力更生。但要让他一下子接受,恐怕不太现实。
常玉贵经常待理不理,不言不吭。心里骂,你个帮扶干部又不是我村土生土长的人,呆上一两年就走了,走了之后我们还不是老样子?你算个什么东西?!来教训我常玉贵,我常玉贵是干啥吃的,经见的事情比你娃吃的麦粒还多!有时候,常玉贵也叹气,玉贵呀玉贵,你把人咋活成这样子了?非玉非贵,对不起老先人起的名字了,丢人现眼。
这不,要过年了。王强按照上级要求,给每户贫困户要送手写的春联,走到常玉贵家了,却不见人了,大年三十,别人家都忙着蒸馍、请神、接爷,贴门神,烤冬柏,他呢?王强给门上贴上春联,放了一串鞭炮,问了问左邻右舍,都说没有见人。莫非这常玉贵想不开,自寻短见去了?!
这不可不行!贫困户出了事,帮扶干部难辞其咎。王强连忙给常玉贵打电话,关机。他又给村党支部书记打电话,书记慢条斯理地告诉他,不用找了,他肯定去村里的乱人坟,给他大(爸)诉苦呢!?
村里的乱人坟,王强知道。如今房价猛升,但也涨不过墓园,村主任整天想把这块坟地变成“墓园”,发城里人的洋财。只不过,村民不答应,手续跑不全,只能暂时放放。果不出所料,常玉贵在坟地给他大上香呢!坟头还有水果等供品,一瓶酒尤其醒目。寒冬腊月,积雪未化,但是常玉贵跪着,哭的呼天抢地,看来还是个大孝子呢!?
“我的大呀!你丢下娃,自己先走了。我妈生下我就走了,我吃百家饭穿百家衣长大,我的命好苦呀!这两年吃上‘五保’,刚当上了‘贫困户’,有人帮,日子还好过些。可现在,又脱贫了,我该咋办呀?!马三宝家有房有车有存款,就是有个傻儿子,还是贫困户;刘养养有三个闺女一个儿子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却都分户没人赡养他,还是贫困户;李拴娃城里买了房子,据说是小产权没有房产证查不出来,整天打牌没收入,也还是贫困户;王改改拒不缴纳一百多块钱的合疗,也算贫困户;李铁旦在铁路上偷东西被火车压断腿还是贫困户;吴秀芳去城里当小姐被公安局关了出了局子无依无靠也是贫困户;李解放不让孙子上学也是贫困户;马社娃住在窑洞不愿意异地搬迁也是贫困户……说什么数据清洗、比对,谁去对?精准扶贫,建立长效机制,干部的关系户照样有,上面说的优亲厚友也有。我虽从小有些贪玩,但是一直自力更生,也靠自己双手生活努力想过上美好的生活,养过猪贩过羊,种过庄稼栽过苹果,弄过大棚菜还倒腾过药材,但命不好,胡骚情,贩羊时猪快,养猪时羊快,种大棚菜遭遇百年不遇的雪灾,养猪时遇上非洲猪瘟,老赶不上时机,‘投机倒把’不成,到头来光杆一个,白白错过了大好青春。我也想有钱,装酷装逼,可是现在是越是有钱人越是钱能生钱,我勤劳却一直致富不了,没房没车没存款不会说话不会哄女人开心,不会相亲也不会网约,连个媳妇也娶不起,对不起国家对不起父母对不起自己呀!扶贫工作队来后,又是争取无息贷款,又是弄来产业发展资金,修村路,搞光伏,热闹很!让我养鸡高价收购鸡蛋,一段时间,我的钱包确实鼓了起来,让我种药材,前景描绘得一片光明。帮扶干部进门不是提着米面油,就是抢着打扫卫生,嘘寒问暖,我感受到了国家的温暖。还给我注册了’玉贵’商标,全村的土鸡蛋都来收购!可是有些村民,看到发财的机会,从别的村便宜收购洋鸡蛋挣钱,有的人鸡蛋放臭了充数,自己砸了牌子,害得现在没人要了。村里的林地、大队部等集体财产早分光了,现在要发展壮大,一起脱贫奔小康,咋弄?能弄的事情村里能人早弄了,扶贫养一些鸡鸭猪羊,只能解决一时的问题。现在脱贫了,说是扶着上路了,可是不帮扶,我又被打回原形了。你说我怎办呢?好不容易有个寡妇愿意和我过,这不我又成光棍了?我也不敢娶,娶了,没‘五保’了。——我这可怜的人呀!背个人皮太可怜了!”
“阿嚏!”一阵冷风吹来,王强打了个喷嚏。
“谁呀!?鬼?还是祖宗显灵,神仙驾到?!”常玉贵大声问。
王强没有说话,等待他继续哭坟。
“虽然扶贫工作队不熟悉我们的村子,现在脱贫了,说走就要走了,有他们,我还有些信心。他们走了,靠谁呀?脱贫不脱政策,政策靠人执行呢!现在村里剩下些老弱病残,能干些啥?”常玉贵又开始,“扶贫工作队的同志也不容易,离家舍子,背上干粮,自己做饭,没有休假日,有些人还有高血压、老溢血,身上一大堆病,赔着自己的车和钱来帮扶,图的啥?弄不来钱村干部也不待见,在单位估计也是被边缘化,没人要。说是要提拔重用,结果呢?难呀难,人活在世上咋这么难呀!”
“叮铃铃!”王强的电话响了,上面通知要去开会,要检查,要求帮扶干部过年和贫困户心连心,结穷亲,送温暖。他的妻子晚上还等待他吃团圆饭呢。
常玉贵停止了哭泣。四下打量着,黄昏里,冷风嗖嗖,坟头的蜡烛几乎被吹灭,忽闪忽闪的,纸钱乱飞,舞个不停。
2018年2月19日(正月十五)匆
杨广虎,男,74年生于宝鸡陈仓乡村,初中时期开始发表小说和诗歌,活跃于80年代末期90年代初期校园文坛,出版个人作品集多部,曾获得西安文学奖,第五届冰心散文奖理论奖,第三届陕西文艺评论奖、中华宝石文学奖等。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中国作家协会等会员,陕西省青年文学协会副会长,省散文学会副秘书长等。1996年至今在西安秦岭终南山生活、写作。现为上市公司高管,驻村扶贫第一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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