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白蒿麦饭（王小洲）

清明前，岳母从乡下捎来一撮白蒿，妻子做了一顿麦饭，我美美地吃了一顿，吃得盆光碟净，就像狗舔过一样，肚子胀得像一面鼓，手一拍嘭嘭的，害得我在家属楼下走了半天。不过那种素淡清香至今犹在嘴里，想起来就口舌生津。

白蒿，是一种多年生的野生植物，在乡下并不是什么稀罕物，小河边，水渠畔，树荫下，田间草路上，甚至村中的粪堆旁，特别是荒地上随处可见。见得多了也就不足为奇，很少有人会瞥上一眼，更不要说采摘了。说起来白蒿也是神州大地的老主人了，比秦兵马俑早多了，《诗经·召南·采蘩》里就有这样的诗句：“于以采蘩？于沼于沚。”蘩就是白蒿。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白蒿在古代高贵多了。“于以用之？公侯之事。”那可是周代贵族祭祀用的上品，但在上世纪却是无人问津的贱草，任凭风吹雨打、脚踩马踏、自生自灭。不过今非昔比，如今白蒿却成了城市人餐桌上的佳肴，成为时尚的保健食品，难免有点不可理解，草木如此何况人呢？世事难料变化无常。

古语“雨水三侯草木萌动”，二月底白蒿就破土而出露出了尖尖的小脑袋。草长莺飞三月天，进入三月，春风吹着白蒿苗呼呼地长，春雨滋润着白蒿苗勃勃地发，不几天就比手掌还大。一场春雨过后，菊花叶子似的蒿叶一层一层冒出来，一圈一圈紧紧密密地绕在根的周围，十分繁盛，极富生命力。周人称白蒿为蘩，也许就因它长得繁茂，用它作祭品也许就取其生命力旺盛、生生不息之意。到了清明前后，白蒿细细的叶子正面嫩生生的，水灵灵的，背面白毛毛的，出脱得像一位丰盈的少女。谁见了谁爱，咬上一口绿汁直流。“三月茵陈四月蒿，过了五月当柴烧。”三月的白蒿风华正茂是佳品，犹如女人一生中最美的阶段，正是采摘的最好时节。这符合国人处事的哲学，凡事均有度，拿捏得恰到好处就是好了。“春日迟迟，卉木萋萋。仓庚喈喈，采蘩祁祁。”《诗经·小雅·出车》就有三月采白蒿的记载，在采摘白蒿的人群里，我看到了自己的祖先。看来采白蒿也挺富于诗意，采白蒿本身就是诗、就是文化，为祖国传统文化自豪之情油然而生。

西安城南郊有一地方小吃馆，近几年挖掘民间特色吃食，每年三、四月都会推出白蒿麦饭。这家小吃馆不大，地方也很不起眼，在一背巷子里，价格也不便宜，但是慕名而来的食客却不少，回头客更多。有的客人驱车百公里，就是为了能吃上这白蒿麦饭，而且年年如此。酒香不怕巷子深，好吃食不怕地方背。一顿白蒿麦饭的钱还不够油钱，实在不划算，没办法，客人就好这一口。

清明节那天在从父母坟头走回来的田间草路上，无意中我看到了许多杂生在草丛里的白蒿。先一天淅淅沥沥的小雨把白蒿叶子洗得净净的、嫩闪闪的、鲜亮亮的，看着那样养眼。我为之一喜，急不可待地俯下身子，蹲在草丛中仔细地掐起白蒿叶子来。没挪窝，一会儿工夫就掐了一塑料袋子，足够吃一顿麦饭、再烙一次饼。我高兴地提着袋子，如同收获满满的猎手，心里充满了喜悦。我边走边忘情地吟诵着“春日迟迟……”，仿佛自己就是《诗经》里采白蒿的人，我就是咏出“采蘩祁祁”的平民诗人。

当天晚上，我亲自下厨做白蒿麦饭。倒出白蒿叶子，精挑细选一番，把白蒿洗得干干净净，稍稍切碎晾上一会儿。待水分稍晾干后，撒上一层薄薄的白白的面粉。面粉不可太多，多了则硬，少了则软，只有恰到好处熟了之后吃起来才蓬松可口。撒上盐和调料，搅拌均匀，装到铺好屉布的箅子上，放到水已烧开的钢精锅里。数分钟后，锅盖周围一圈热气蒸腾，厨房烟雾缭绕。这时文火烧十分钟，满屋子里弥漫着白蒿淡淡的野菜香。我原本贪婪的胃实在经不起诱惑，像十天半月没吃上饱饭的乞丐，揭开锅盖就盛上一碟子。好香啊！我赶紧洒上香油，放上白里透黄的油泼蒜泥和红红的油泼辣子，像神仙一样有滋有味地吃了起来。那种野香、那种松软、那种芳醇，让人觉得并非人间美味，而应是天宫的佳肴。我还不过瘾，第二天又烙了一顿白蒿饼。吃着白蒿饼舌尖上是别一番风味。

白蒿不仅可食用，还可入药，它是一种很有用的中草药，性辛苦微寒，具有清热利湿的功效。《神农本草经》《唐本草》《千金方》《本草纲目》均有记载。白蒿做药用是有季节性的，三、四月的白蒿才能入药，过了五月白蒿就真成了野草，一点用都没有了，只能烧火了。

长安自古帝王都，吃食和菜系汇聚各地特色，因而也就没有特色，更谈不上菜系。长安人过去是不屑吃白蒿麦饭一类端不上餐桌的饭食，京兆乡下亦如此。宋代以后长安成了废都，长安人从皇城根贵族沦为了西部乞丐。即便如此，长安人宁肯挨饿也不吃那些“下三烂”食物。就像一头驴死了架子不倒，如同那文人标志的孔乙己破旧的长衫，再落魄都不愿意脱去。如今长安城里时兴吃白蒿麦饭，也许是追星北上广，也许是一种自我觉醒，也许是历史车轮裹挟，吃白蒿麦饭已是一种饮食观念的转变。

一种地方吃食，折射一方人的心理，也展现着一处文化、一种思想，可不能小看这白蒿麦饭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