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高阳原上的失败者（张立）

    从长安韦曲到郭杜这条宽阔的西长安街，是我走得最多的一条路。一路上大学鳞次、商业栉比，座座高楼拔地而起，可谓寸土寸金。郭杜樱花广场旁边的地价曾拍到了一亩千万元之上，真是令人咋舌。去年七八月起郭杜主街道因改造而封闭了半年时间，于是我只有绕道樱花广场附近的其他街道，慢慢知道了这几条街道的名字——高阳一路到高阳四路。在古代，这里被称为高阳原，顾名思义，一座势高而向阳的土塬。

高阳原有多大，现在已说不太清了，因为历史的变迁，河流的改道、消失，特别是这些年的城市化改造，使人们已感觉不到这里的地势高在何处了。行驶在西长安街，偶有一些起伏，但几乎难以觉察，总体感觉是一马平川。土塬一般是因为河流冲刷而显出其高，根据吕卓民先生的考察，高阳原应该属于神禾原的尾部北段，是潏河北岸的一片高地，居安村、郭杜镇、长里村都位于原上，包括了现在的郭杜大部分、数所大学校园和紫薇田园都市一带，今日都已成了平原的一部分，城区的一部分，泯然难分。

    在古代，土原因其高敞，是理想的墓葬之地，咸阳五陵原有汉代五陵，白鹿原有霸陵，少陵原有杜陵，高阳原没有上述这些原高，也比较小，因此没有皇陵，大陵也很少，但古墓葬数量却一点也不少。因城市基建及文物抢救的缘故，高阳原上从秦至唐千余年各个时期的古墓葬都有发现，特别是隋唐时期的墓葬已发掘超过一千座，虽是庶人居多，但也不乏皇室宗亲和名门望族。目前根据墓志发现的最有名的墓葬，竟然都属于初唐数次政变的失败者，莫非这里是那些皇族获罪者的葬地？

    唐代皇族成员死后最高的待遇当然是陪葬于渭北咸阳原上的皇陵附近，被武则天赐死的懿德太子和永泰公主之墓就陪葬于乾陵。其次是葬于长安城东郊的皇家大族墓葬区，因为距离皇城近，不少王子公主都葬于此。因此我想，葬在高阳原的其他皇族成员，即便不是政变失败者，可能生前也是失意者吧。他们唯一能感到平衡的恐怕是：不管你地位多尊崇，最终都不过是一抔黄土。

高阳原上的失败者之墓，首推大唐皇族最早也是最大的一位失败者——太子李建成。

    李建成之墓（隐陵）可能位于郭杜街道羊村、长里村一带，其墓志早就被盗，几经辗转，2013年7月被警方收缴并移交给西安博物院，被定为国家一级文物。作为玄武门之变的失败者，他死后的墓志也极为简略，仅有短短的55字：

    “大唐故息隐王墓志。王讳建成，武德九年六月四日薨于京师。粤以贞观二年岁次戊子正月己酉朔十三日辛酉，葬于雍州长安县之高阳原。”

    墓志一般都会记载的墓主生平、功绩及评价，在李建成墓志中都没有提及。大唐历史上的第一位太子，生前功勋卓著，死后的墓志不过如此，谁让他成了政变的失败者呢？历史由胜利者书写，他的形象于是变得平庸无功、气量狭窄，而且还多次意图加害兄弟。事实真是如此吗？非也。史官留下的种种线索，让后来的史学家能够还原出更真实的李建成形象，他为人“性宽简”“颇仁厚”，体恤下士，有勇有谋，在建唐大业中与胞弟李世民各领一军，同样军功卓著，几无败绩。李渊建唐后，作为太子的李建成留守长安以治国为主，外战的军功的确较秦王李世民要少，但即便如此，他仍有抗突厥、平山东之大功。虽说历史不能假设，但如果他能顺利继位，应该也是能够开创出大唐盛世的。

当兄弟之争越来越激烈之时，父亲、高祖李渊一直站在太子这边，助其剪除秦王羽翼，让秦王出镇洛阳。太子并不想赶尽杀绝，因为他通过法理占据着主动，且支持者甚众，他只想通过政治手段来制止秦王的夺嫡行为。那日他和支持他的胞弟、齐王李元吉一同进玄武门上朝，那次朝会的目的就是李渊和朝廷重臣要彻底解决兄弟之争，不出意外的话，结局是可以想见的，太子仍将是太子，秦王可能出外做藩王。夺嫡无望，导致秦王一方的孤注一掷、铤而走险，发动玄武门之变，弑兄杀弟，连同太子的五个儿子、齐王的五个儿子一并杀害，如此残忍，竟还给李建成谥号“戾”（后改为“隐”）。而且秦王用武力威逼父亲，形同囚禁，高祖不久即退位。做了唐太宗的李世民，也并非是所谓天下归心、万民拥戴，而是面临着广泛的质疑和道德危机，时局充斥着动荡与不安。因为同情高祖和太子，一年之间，就先后发生了四次较大规模的公开叛乱。兄长的优秀和人气逼使李世民知耻而后勇，延续了父兄的治国理念，重用了兄长的部分重臣，赦免天下，安抚百姓，从而开辟出了贞观之治。但另一方面，他也不断让史官打扮历史，在建唐大业中突出自己及玄武门功臣，贬低父兄的历史功绩。

玄武门之变的冒险逆袭成功，像是打开了潘多拉魔盒，使得有唐一代的太子之位都变得岌岌可危。从李世民的儿子们开始，三代之间，大的政变就有六七起，基本都跟玄武门有关，成功率也相当高，而未发展到政变的谋反和被诬陷的“谋反”就更多了。李世民的子孙，大多竟都非正常死亡，不知道高阳原上长眠的隐太子李建成，知道了该作何感想？

高阳原上埋葬的第二位皇族失败者是高祖李渊的第七子、汉王李元昌，罪名是参与谋反。

李世民的太子李承乾被胞弟、魏王李泰逼迫得储位不保，铤而走险，准备先下手为强进行逼宫，结果事情败露，李承乾太子被废，两年后抑郁而死。汉王李元昌是太子的同谋，积极出谋划策，因此被赐死，年仅25岁，以国公之礼葬于高阳原上，出土的墓志文字也远较李建成墓志为多。李元昌年纪虽轻，但在书画上的造诣当时堪称一绝，史载其“善行书，又善画马，笔迹妙绝。画鹰鹘雉兔，当时佳手叹服”，而且还颇有音乐造诣。可惜艺术美感没能泯灭年轻的他心中的权力欲望，从而走上了高阳原的不归路。如果他不参与这场权力的游戏，而是用心追求书画艺术的境界，成为李唐王室成就最高的艺术家恐怕不算太难吧。

高阳原上埋葬的第三位知名的失败者是李世民的第二个儿子、吴王李恪，原因是被诬陷参与谋反。

李承乾、李泰双双失败后，太子的人选主要是嫡三子、晋王李治和第二子、吴王李恪。李治柔弱，李恪英武，太宗曾说李恪“英武类我”，史书载“太宗尤爱之”，李恪“有文武才”“其母隋炀帝女，地亲望高，中外所向”。即便在立李治为太子后，太宗几次都想要改立更像自己的李恪，在李治舅父长孙无忌的谏阻下，才打消了这个想法。也因此，长孙无忌颇为忌嫉李恪。李治成为唐高宗三年后，房玄龄之子房遗爱与其妻高阳公主牵涉谋立荆王李元景（高祖第六子）案，在长孙无忌的策划下，房遗爱为活命而诬陷吴王为其同谋，长孙无忌不顾高宗劝止，借机命李恪自尽，“以绝天下望”，李恪悲愤不已，死前高呼：“社稷有灵，无忌且族灭！”李恪的四个儿子也被流放岭表。李恪死后安葬于高阳原上，墓志《大唐故李君之墓志铭》2007年被发现，有近900字，颇多诋毁之词。后来高宗和武后清除长孙无忌势力后，为其平反，其子均被召回，子孙也都挺争气，有的还做到了宰相，颇有建树。

高宗因宽厚柔弱，后来被武后所代，武则天改唐为周，任用酷吏，大杀李唐宗室，因此不少人都为太宗没有立李恪而感到惋惜不已，其中就包括爱读历史的毛泽东。他在读《新唐书·李恪传》时批道：“李恪英物，李治朽物，知子莫若父。然（太宗）卒听长孙无忌之言，可谓聪明一世，懵懂一时。”

李恪的长子李千里在武后时期倒也明哲保身，唐中宗神龙政变复辟后，进封成王，拜左金吾大将军。中宗李显庸弱无能，朝政被韦后、武三思父子和安乐公主等人把持。安乐公主时常凌辱太子李重俊，因其非韦后所生，甚至还要求父亲立自己为皇太女。李重俊羞愤之下联合李千里等人发动景龙政变，杀掉武氏父子后，欲冲进玄武门杀韦后和安乐公主，可惜城楼上还有中宗在，太子失败被杀。李千里自然也难逃一死，当然韦氏被诛后他也和父亲一样得到了昭雪。

这就引出了高阳原上已知的第四位失败者——安乐公主。

说起来，韦皇后和安乐公主都算是绝代佳人，安乐公主甚至被称为唐朝第一美人，可惜红颜薄命，在武则天时期，母女两代人的兄弟姐妹几乎被屠杀殆尽。安乐公主就出生于父亲被废黜贬于房州的途中，出生时条件简陋，李显脱下自己的衣服包住小婴儿，故安乐名叫李裹儿。在房州胆战心惊地过了14年，终于随父母重返京城，父亲被重新立为太子，一家人才享受到了安逸的生活。“帝复位，（安乐）美艳动天下，侯王柄臣多出其门”（《新唐书》）。受过苦难的一对母女，想要纵情享受人生乐趣，中宗觉得让妻女受累多年，对她们也很是纵容。安乐公主府邸在两京有多处，都占地很大，却还向父亲要将昆明池纳入自己的园林，未成后便强征百姓地亩，建造了比昆明池还要大的定昆池。母女的物质和权力欲望太深，无法自拔，后来竟然毒死了中宗（我对此存疑），想当女皇和皇太女。李隆基与太平公主于是发动唐隆政变，诛杀韦后母女等人，安乐公主死时年二十六岁，被追废为“悖逆宫人”，毕竟是皇族，睿宗以二品礼葬其于高阳原上，而原的北面，就是当年她的私家园林——定昆池，真是一场繁华一场梦，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她的墓志2008年在郭杜出土。

直到李隆基再次发动政变，杀死权倾天下的太平公主，才终于结束了自玄武门之变后政变不断的百年初唐史，历史迈进了盛唐。历次政变的失败者中，有名的皇族成员如与李建成同时被杀的齐王李元吉，与李恪同案而死的荆王李元景、高阳公主，以及韦皇后、太平公主等人，不知葬于何处，极有可能也被安葬于高阳原，只是还没有找到墓志来证明。

高阳原上这一系列的失败者之墓，为我们还原了一部初唐近百年的政治斗争史。他们中，有的深孚众望却身先死，有的无辜枉死让人惋惜，有的只能算是自作自受、罪有应得。他们中的每个人，几乎都有改变历史的机遇，有些让人期许，或许他们会让大唐变得更好；有些让人遗憾，或许他们会使大唐滑向深渊，但这些最终都没有发生。他们生前炙手可热，死后凄凄惨惨，不管多有治国之才，多有艺术才能，多么美貌惊人，多么权倾一时，最终都被烙上了共同的封印——失败者。推崇中庸之道、仁义道德的儒家社会，总掩饰不住权力之争中的血腥残忍，丛林法则，成王败寇，没有妥协，没有亲情，没有人性。如果可以投生的话，我想他们肯定希望生生世世不再生于帝王之家。

随着西安城市的大开发，郭杜地区包括高阳原的区位优势越加突出，甚至被联合国列入“可持续发展的中国小城镇”项目，一片古原早已成为一方热土，为高新开发区、西部大学城、科技产业园、郭杜工业园和高楼林立的密集居住区所覆盖。高阳原上众多的墓葬也将永远被埋于水泥地下，被历史和现实所遗忘，连疯长的荒草和夜鸣的蟋蟀都不可得。在成功学大行其道的今天，除了宫斗剧迷和考古学家，谁愿意对失败者投入更多的关注呢？

                                   张立作于2017.3.1

作者简介：

张立，生于1979年，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散文学会青年文学委员会副秘书长，长安作协秘书长。曾在《大公报》《三秦都市报》《陕西工人报》《西安日报》等媒体发表过多篇文章，出版有散文集《要有光》、诗集《时光漫步》，历史文学《唐·元和中兴》即将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