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那孔窑洞(商卫刚)
捧着手中发黄的照片,就拽回了记忆深处的一点一滴,也拽出了我记忆深处的那孔窑洞。脑海里积存的过往,忽闪着翅膀,从窑洞前那条弯弯曲曲的小土路上飞奔过来。它由小变大,也逐渐变得清晰起来,如一幅图画,慢慢地,便把我纳入其中。我的脚便已经站在窑洞前了。
在窑洞门前,我是惊喜的,新奇的。这种心情相互交织缠绕,临帖着那些流逝的岁月。
这时的父亲就站在窑洞前,戴着现在还喜欢戴的那种传统式单帽子,披着他的大棉袄,穿着补丁裤子以及露出脚面的布鞋。看不出他是喜悦还是悲伤,或者是他什么也没有想,只把最简单的答案留给照相机。
父亲旁边有一只母鸡,在地上啄着食,在那个一贫如洗的年代,不知它能发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也许只有它勤勤恳恳,频频点头,才可以帮助它度过那段岁月。
父亲的身子后面,是一个四丈多高的土崖。一层青石板将它分为两个不同的层次。上面是一色的黄土,松松垮垮,顶上长着野枣树,或翠绿或干枯,在照片上是看不到了。青石板下面是坚硬的红土,掉下来的土渣颗粒坚硬、饱满、棱角分明。每年,龙抬头的日子,我们要用铁掀从土崖上铲一些红土下来,用簸箕端回家,在铁锅里炒包谷豆。这种红土导热性能好,能使包谷豆受热均匀。炒熟的包谷豆咬起来嘎嘣作响,吃起来又香又脆,别说吃了,听起来就很受用,常常让我们渴盼不已。也就是这样的土崖,也让我们捏了一把汗。一段下淋雨的日子里,雨水积满了院子,到处都很泥泞,弟弟用铁锨在窑洞前疏通水路,衣服全部湿透了,厚厚的土布衣服黏贴在身上。这时,很大一块土坍塌了下来,砸在弟弟头上,他反应机敏,撒腿就跑,结果,土就压住了草帽子,只露出破败的一角在抖动……事后,母亲说,是草帽子带走了弟弟的灾持,让我们得以平安得以团圆,父亲则坐在火炕上吧嗒吧嗒地抽烟,也许在咀嚼苦涩!
土崖下面,就是那孔窑洞了,这是父亲的杰作。年轻时的父亲,力气很大,据母亲说,他一天到晚有使不完的劲,不知道吃得啥,怎能有那么大的能量,以至于他可以一只手端着梯子,让姑姑爬到马兴乡的土房上去?他也可以一天打好几摞瑚脊(把土压缩成的块状物,可以垒墙),连歇一会儿也不歇,这让村里人竖起大拇指,夸赞他是大力士。父亲一岁半离开老家,客居马兴乡马连滩村直到二十六岁。在那个贫困艰难的年代,他因为品学兼优,被保送上了陕西12号信箱,是学习地质方面的,据父亲说就是原西安地质学院。只是,在毕业分配的时候,他响应毛主席的号召,放弃了去煤矿的机会,背着行囊从西安市返了回来,回到祖先曾经居住过的地方。他不但要顶门立户,他还要建设社会主义农村,为社会主义事业贡献力量,他要大干一场。就这样,提着一口铁锅,他一个人回到了他一个人也不认识的家乡----白鹿原下浐河岸边的一个村落,魏寨公社侯二大队。家乡在他眼里是陌生的,没有容身之所,便借了一个撅头,以天为被,以地为床,风餐露宿,一个月就给自己挖了一个家,就是这孔窑洞了。
母亲和父亲就在这孔窑洞里结了婚。母亲说,她就看中父亲踏实、可靠、还有文化,看起来“四棱点线”的样子。可是当时的父亲什么也给不了她,就连她结婚时的外套,也是借了一身别人洗过的旧衣服….
我就时在这孔窑洞里出生的。有记忆的时候,睁开眼,就能看家母亲用蓝水钢笔画的四叶花。花的枝蔓很长,线条流畅婉转,上面还有很多叶子,也是蓝色的。夜深的时候,我喜欢看摇曳的煤油灯花,有时,会用小树枝将灯花里的灰烬挑掉,让火燃烧地更加旺盛。灯花是一个朋友,它在帮我无声无息地燃烧黑暗;它亦是一种期盼,它在静静地燃烧我的思念。有灯花的时候,我很希望父亲能回来,坐在我身边,哪怕他不说话,抽抽旱烟也好。灯花下的母亲,就在窑洞里的地上打草帘子,悉悉索索地声音,持续了一个夜晚又一个夜晚,直到一个天明又一个天明……
窑洞里的日子,是伴随呛人的烟味的。母亲和姐姐在烧锅做饭,我在画图画,我的眼睛通红,不是我画不好一个岳飞的样子,而是父亲说我的字写得不好。他说我的字写得没有硬度,还太过潦草。我就想写一个我满意的字给他看,可无论怎么写,他都说不行。我不知道,什么样的字才是好字呢;我要怎么做,才能写出他眼里的好字。父亲的毛笔字很好,我看到的就是农业社里装粮食的口袋上的字,以及年月日等,那都是他写的,可除此之外,他从来也没有认真地给我写一个字,可以让我骄傲一下。母亲安慰我说:你爸是个积极分子么…父亲用他善于写毛笔字的手干起了力气活,一干就是50年,直到现在,他偶尔也会拿起毛笔,但只是看看毛笔的笔尖,对着它吹一吹气,犹豫一会儿就放下了,其实,这种时候,他也想试一试的,但除了抑郁的心和颤抖的手以外,就是他脸上饱含的失望。
我最初的名字,就是父亲在这孔窑洞里起的。他先给我起了个名字叫胜利,不知是他否定了自己最初的选择或者对家乡生活的不满,就寄希望与我,还是因为我的到来,他看到了希望!他还给我起了个名字,叫增粮,因为我一出生,生产队里就搬包谷,让家里多了一份口粮,让他肩上的担子有了片刻的轻松。后来,舅爷来了,坐在窑洞里的炕沿上,说父亲已经忘记了文化,我的名字应该叫维纲,就是以钢为纲以本为本的意思。派出所的警员大笔一挥,我就拥有了现在的名字---商卫刚,唉!他否定了我父亲,也否定了我舅爷。
窑洞前有一颗大麦杏树,并没有出现在照片里,它可存在于我的记忆深处,而且四季长青。当杏花盛开的时候,粉色的花朵装扮着杏树,嫩绿的叶子掩映其中,一片青春靓丽的景象。成群的蜜蜂围着它,有的趴在上面,恣意妄为,有的忽远忽近,奔走相告好消息。花瓣的飘落是无声无息的,发生在有风的夜里或者初寒的清晨,花瓣便铺了一地,似一幅粉色的图画。有的花瓣很顽皮,在微风中翻滚,就像我小时候,躺在地上,在父亲面前“滚蛋蛋”。这个季节,母亲总是在屋子里,呼唤着我回家换单衣服。她说天热了,换上单衣服,就卸了行李,就能跑得更快了。夏初的日子,有雨也有风,部分小杏会落下来。拾落杏,就成了我最大的兴趣。嘴里的落杏虽是一道美味佳肴,却有侵满心脾的酸涩。这种味道,通常让我呲拉着脸,却舍不得放弃进一步吞食的尝试。我经常坐在树下的地上等落果,望着杏树,乞求上天允许杏树施舍。杏树上有飞来飞去的乌鸦,麻雀,以及喜鹊等。母亲不允许我说弟弟妹妹们,就说:乌鸦别笑猪黑,借以鞭策年少的我。鸟类总是伶俐,飞来飞去,三五成群,杏树就是它们的家,它们藏在那里,伺机偷吃晒在院子里的粮食。母亲是喜欢喜鹊的,据说它会给我们带来好运。母亲不在乎它是什么鸟,在意的是它的“喜”字,那预示着吉祥。杏儿熟了,我们馋得留下了口水,母亲会让父亲摘几个下来,送给邻居们吃,但是,却告诉我们,杏是要被拿到集市上卖的,我们不能吃。
那孔窑洞的面墙很白很白,区别着土崖和家。每一年春节前夕,父亲和母亲会拉着架子车,去蓝田县焦岱镇买一些白土回来,一遍一遍地粉刷面墙,以使我们家里的面貌焕然一新,可是,我们的日子异常艰难。公社里给我家下发的贫困补助中,有蓝色的布料等,可母亲从来坚持不要这些,让生产队里转给别的乡亲们,她对父亲说:啥时候公社不给我们补助了,我们的日子就好了,咱不稀罕别人的施舍,咱要靠自己!那一年照这张像的时候,母亲说还要照一张合影,可是,我却没有一件像样的外衣,母亲便借了一件夹衣回来让我穿,我便跑了,我怎么能穿别人的衣服来留念,让我一生在穿别人的衣衫在这孔窑洞前?父亲拽着我的衣服领子,把我拽了回来。那张照片,我的头就一直扭向另外一边。
窑洞前,有一条从坡上蜿蜒而下的土路,土路上有被流水冲刷出来的土壕。我和弟弟经常顺着土路遛到庄家地里,偷吃生产队里的桃子,红薯等。如果有人来,我们便趴在土壕中,一动不动,大大的黑蚂蚁用可憎的大夹子夹我们的皮肤,即使起了红肿的包我们也一动不动。躲过了别人的眼睛,却挨了母亲的揍,她流着眼泪说:你们咋这么不争气的,以后咋得了呢。我们害怕看见母亲的眼泪,我们不能让她流眼泪,即使是饿着肚子。
这条土路,是父亲从城市回来时踏出来的,母亲却从这里走向了城市。在村子里,她是第一个想到只有把农村的产品带到城市,才能过上好日子。这一路上,就洒下了她密密麻麻的脚印和汗水。
这孔窑洞前,就在照片上父亲脚下这块土地,就是母亲长眠的地方,以后的年年岁岁,都会飘散着金黄色菊花的清香……
作者简介:
商卫刚:笔名,苍墨,祖籍陕西长安。
是一个把文字看做生命的人。
目前主要进行长篇小说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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