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父亲的故乡(关泠)
故乡是父亲心中魂牵梦绕的地方,落满了父亲从幼年到青年的成长脚步。但对我而言,她是抽象的,只是档案中籍贯那一栏的几个宋体字,仅有朦胧的儿时记忆。
因为父母求学、工作来到北京,我出生并落户在京城。土生土长北京城,可生活习惯、口音并不是地道的老北京。每次被人问及是哪里人,说北京,不免心虚,说籍贯,却连半句的方言都学不来,自己实在茫然。
然而,这一天,当我站在西安城南的少陵塬上,站在父亲出生的村庄前,故乡又是具象的。
这一次回故乡,有许多机缘巧合。今年春天,我准备到西安出差。行前,母亲说,如果时间来得及,去长安一中看看吧。一中是父亲的母校。只是恰逢周末,学校放假,我只好给父亲的忘年交、长安人网站的站长海峰打电话,请他帮忙联络一中的老师。
父亲认识老乡海峰的过程有些传奇。那一年,退休在家的父亲在母亲的帮助下学会了上网。母亲在大学工作,早早就开始使用电脑,打字、上网、发邮件,是个不甘于落后时代的人,忙到六十多岁终于退休了,开始教父亲用电脑。父亲在军中服役大半辈子,对网络接触少,可执行力很强,一学会上网,马上搜到家乡的网站,每天上去看看家乡又发生了什么大事,还逐个栏目研究,感觉内容不错,竟查到网站邮箱,果断地发了个邮件给站长,说要与人家聊聊。
站长海峰收到这位热心读者的邮件,立刻回复电话,没想到两人一聊就是半个多小时,从网站的建立初衷,聊到故乡的发展建设,父亲从海峰那里了解到家乡的最新资讯,海峰也从父亲这里看到他对故乡的牵挂。后来海峰到北京出差时专程来拜访了父亲,父亲回乡时又去看望海峰、剑利、张妮这几位利用业余时间维护网站的年轻人。一来二去,父亲与他们成了忘年交。
同行的张妮姐既是长安人网站的兼职编辑,又是我的同村人。在她的提议下,我们决定先回我老家村里看看。我对村子的印象止于三岁之前。父母当年结婚后分居两地,曾把我送到乡下爷爷奶奶这里抚养。
村子里道路依旧坑洼,临路是一排排高门大院,可见不到什么人,偶尔有几位晒太阳的老人。张妮姐说,这些新房子都是外出打工的年轻人们建起来的。建好了,人又去城里挣钱。往里走,还有些土墙围拢的平房,估计是谁家的老房子。
记得父亲说过,爷爷是村子里的文化人,写得一手好毛笔字,信奉耕读传家的古训。父亲从小跟着爷爷研习书法,稍有闪失,必是要吃一顿棍棒。日子虽然穷苦,可父亲争气,学习努力,成绩优异。考上县里最好的中学以后,每周自己背着干粮,走几个小时去学校。这干粮,真是干干的粮食——晒干的馍馍。父亲吃着这样的干粮,就着食堂的咸菜,度过了中学时代。中学毕业那年夏天,天气正热的时候,他在田里收庄稼,忽然听到有人大声喊他的名字。他满身汗水地从田里站起身,远远地看到乡里的邮递员骑着破旧的哐哐作响的自行车冲了过来,一边骑一边喊,考上了,考上了!他成了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而且还一下子考到了北京,不仅是爷爷奶奶的骄傲,也成为家乡人的骄傲。
父亲大学毕业后投笔从戎。那一年,故乡的老宅上挂上了光荣军属的红色牌子,爷爷的腰杆越发笔直。部队的工作紧张而忙碌,父亲回乡的机会更少,与母亲结婚返故乡算是一次。父亲和母亲是大学同学,毕业后分配到了不同的城市工作。第一次跟着父亲回到故乡,城市里长大的母亲亲眼见到真实、贫瘠的农村生活,对父亲的正直和勤奋反而更加敬重了。后来有了我,母亲休了短短四十天产假就回单位上班去了。这一边,母亲舍不得襁褓中的我,哭着上了火车。那一边,目不识丁的奶奶踩着小脚,抱着一篮子鸡蛋,从故乡坐了二十多个小时的火车赶到北京照顾我。可没过两天,父亲要执行紧急任务,不由分说,又把奶奶和我送上了返乡的火车。
于是,我的记忆中,就有了故乡的底色,草色青青的大冢,碧波清冽的水渠和我的羊妈妈。
从村子里转出来,海峰他们领着我去长安一中。一中是一所有着七十多年历史的老校。上世纪六十年代初,父亲就是从这里考上大学的。校园依山而建,我们顺着高高的石阶拾级而上,仿佛是在书山上攀爬,越向上越吃力,但视野渐渐开阔。到了办公楼,长长的走廊两侧,错落挂着校友们的书法作品,我一眼看到了父亲的:“少陵塬畔潏水东,明珠镶嵌韦杜中。周鼎秦篆觅青史,汉碑唐楷沐雄风。百丈石阶求知路,十里樊川读书声。恩师挚友可安好?大漠边关寄深情。”这是父亲二十多年前在内蒙古阿拉善边防所作。
父亲入伍后,从内地到边关,从草原到戈壁,跋山涉水,栉风沐雨,把一腔热血洒在了边陲。猜想当年在大漠深处,烈日炎炎之下,年过半百的父亲忽然想起了故乡,记起樊川琅琅读书声,忆及杜牧笔下的少陵塬岩曲泉深、地平木老,陇云秦树、风高霜早,于是提笔写下了这首诗,遥寄思乡之情。
父亲退休后,愈加关心家乡建设,关心母校。有一年母校校庆前夕,父亲接到校长邀约,为表达对母校和师长的敬意,父亲专门将我叫回家,商量赠予学校什么礼物合适。我和母亲提出买纪念品的几个方案都被父亲否定了。后来我说,老爸,您当兵一辈子,最重视国防教育,何不送给学校一件代表我们国防科技发展水平的武器装备模型?这个提议终获父亲首肯。在朋友的热心帮助下,父亲选出了他心仪的礼物——“辽宁号”航空母舰模型。年届七十的父亲亲自去货运车站,盯着物流公司将模型打包装箱发往母校。
校舍后面是郁郁葱葱的山林。我记起半山处有几排校友们题赠学子的碑刻。在陪同老师的指点下,我和海峰几个人找到了父亲书写的那一座石刻。因年代久远,石刻表面已然斑驳,但遒劲的笔迹深深镌刻其上,依旧能够清晰地看到“怀念母校敬仰师长献身国防”的大字。我掏出纸巾轻轻擦拭石刻。黑色的岩石坚硬而冰冷,经历多年日晒雨淋,已饱经风雨沧桑。我用手指逐一划过父亲的字迹。父亲在书桌前挥毫泼墨的样子恍然浮现眼前。
记得父亲退休以后,曾多次回到家乡看望奶奶和亲人故旧。作为当年历史系的毕业生,父亲买了许多与家乡有关的史书志书,常常在北京家中翻看,记下哪里新近发现了古迹,挖掘了文物,哪里又兴建了地铁,还将家乡的地图挂在墙上,用红笔勾画标注,说下次回去,要背上干粮和水,把家乡的山水都走一遍。后来我与弟弟先后有了孩子,父亲牵挂两个娃娃,舍不得出行,回乡长住的愿望便放下来了。又一年,九十三岁的奶奶过世了,父亲悲痛不已,回乡奔丧再回来,人消瘦了许多。谁能想到,此时病魔已经伺机发作。奶奶走后几个月的时间,父亲就病倒了。从检查发现病灶,到父亲做手术,再到病情复发,也就是半年光景,父亲就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在父亲的故乡,在父亲的母校,我想起父亲,在初次见面的几个家乡人面前泪流不止。他们想安慰我,却不知如何开口。只有张妮姐,不住地轻轻拍打着我的后背,说姐姐理解你,理解你。
我知道故乡的人会理解我。父亲从这里离开故乡,走上人生之路,经历过艰辛磨难,也成就了灿烂辉煌,承受过挫折与不公,也收获了幸福平静。当他离去的那一刻,他心中牵挂着母亲,牵挂着子孙儿女,更牵挂着故乡——这个他始终饱含深情怀念着,一直想要回来住一住、走一走,看遍山山水水的故乡。
父亲走了,而今天,我回来了,脚踩着故乡的大地,呼吸着故乡的空气,真真切切听到一声声乡音,我知道,我寻找到的不仅是父亲曾经的足迹,更是我自己的根。我的血脉中流淌着甘美的潏河水,我的心里盛开着少陵塬的似锦繁花。
故乡,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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