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与守——试说张新生的新书法
马晓安采访张新生剪影 宋良君 摄
(一)
张新生的书法,看上去淳朴、自然,有时候还有点莽士的野逸和枭狂。
张先生的笔法少有帖的精微毕肖,多有碑的雄浑和苍茫;却圆为主、方副之。张先生说“圆为主、方副之”既符合自然存在法则,也符合美学法则。
张先生握笔多法,随时、随情而变。因此,他运笔不仅在腕,而且在肘,在臂,甚至全身贯之。关于“双手握笔法”,张先生释有两意,一是如太极之双鱼,双手合抱运行,气随掌运,聚浑圆而不散,行之于书,则为书法之气韵也;二是一手运一手制,使笔迹涩而不流,此为线之形质也。
张先生的起笔、行笔、收笔往往受即时情绪的掌控。起笔动辄轻入浅行,迅即风驰电掣,深犁、翻飞,迟速,提顿、转折,中锋、侧锋,全在他手中笔颖在素纸上的倾情舞蹈。先生的线条往往不循法则,自由随性,纵情恣肆。神秘莫测,幻化无穷。线质呈滞涩状或稚拙态,甚或粗糙、硬直。隐现艰难苦涩的世情感怀或天真烂漫之童趣。
张新生讲他的新书法创作
张先生的“字相”概而曰,朴茂,沧桑;稚拙,天真。鲜活、多变。气完,势足,有扑面而来的生命感染力。先生“师古”从“遍临”到“临一半撇一半”最后到“集字”,有一个较长的认识和实践过程。据说他的书法字库几乎囊括了中国古今名家及民间高手的字。他把碑帖里他认为的“好字”双钩出来,剪辑成册,是为“张氏书法字典”。故而他的字有碑、有帖、有严正、有萧散、有稚拙、有古朴、有雄浑、有烂漫,但都经了张新生“灵府”的审美熔铸与“既雕既琢”,复归于张先生的“自然天成”,融为一脉,成为张先生的审美“意相”。
他也解构,也重建,但不为主法;他极力造险,但必会平衡;他强化对比,却总要照应;他善用辩证,相生相克,互补互用,使每一个“字”,真正成为有筋骨血肉的生命体,具生命的鲜活和鲜活的张力。
张先生的结字以“变形”为能事而极尽夸张,以“自然”需要为归旨,顺势而为——强化节奏虚实,极致险夷敧正,而后达至自然之和谐。
张先生极善用墨,书作中常常墨气充盈,蓊云烟郁的墨韵弥漫出生动的精神意象。有贤者说,中国水墨,善用水者高。张先生极善用水,而使张墨飞动,甚至墨渍淋漓,墨点飞溅,张扬出一种力量,一种华滋,一种丘壑,一种苍茫,一种个人情绪;张先生也善用枯墨,以致水枯墨尽,躇躇盘旋涩行,留下生命不息、顽强挣扎、苦难艰辛的悲情轨迹。极致用墨,强化了“违”,自然就为“和”提出了极限的挑战。而张先生每每能化险为夷,这是张先生的高妙!
张新生书法欣赏《定慧》
章法是黑白的分布。在一篇书作中,他常常“纵有行横无列”、“纵横不分”混搭交错应用,而且用的得心应手,游刃有余。时而笔墨群聚一处,而另处如苍茫大地罕无人迹;时而积墨陈厚甚或墨迹四溅,继之枯笔盘曲,幻入虚境。纵行歪歪扭扭,横列乱石铺阶。既营造出音乐的节奏和旋律,又具有强烈的空间构成和视觉冲击力。如此形成了张先生独特的情感抒写的“意识流”,变幻莫测,不可端倪。气韵生动,张力无限。既可欣赏无声音乐的韵律之美,亦能领略鳞羽参差之天趣。甚或一篇苍茫混沌,有远古自然之气象。
张先生把书法中的几乎所有“关系”都拉开强化,并以强化了的书法元素构筑他的审美空间。 孙过庭说“违而不犯,和而不同”。关键是,你要“违”到何种火候,“不同”到何种地步。矛盾愈大,解决矛盾的难度愈大。当然书法作品的生命张力更强,更鲜活,艺术品质也更高。“中和”是处理完矛盾而后达至的境界,绝非“原生态”。
(二)
张先生一直坚持从三个方面寻求他书法的供养而熔铸他的新书法语言:一是上古,二是民间,三是大自然。
上古为混沌,混沌为朴。朴弥漫着原始的气息。张先生是要从原始的“朴”中寻觅书法的原始自然之貌,感受书法原始自然之气息。“朴散则为器”,索朴,识朴,才能追摹本朴,也才可超越本朴,心划同构生出自己的饱含“朴象”的“器”——蕴蓄着迷人的原始自然气息的“书象”。张先生认为,现在之书法就是要从“规范”中回归古朴的原本,从原本中走出新的书象。他不仅研究古汉文字,还考察东巴古文字,力图在异族文化中探寻“朴”的消息,以营养他的书法语言。
张先生尤其喜欢摩崖、石刻、造像、墓志、陶文、砖瓦铭。其丰富多彩,原汁原味,自然,淳朴,鲜活,具有极强的艺术生命力。“师古”,不仅包括“官史”经典,当然也包括古代民间书法经典。古人说“与天为徒”,民间其实也是“天”,是“纯天然”书法资源取之不尽之源泉!
张先生常常徜徉林中,悉心观察感悟大森林中的自然物象,整合出自我与自然的契合,以产生审美意象或审美灵感,以行之于笔。
张新生书法欣赏对联:坐上南华秋水 屏间北苑春山
张先生有个观点,叫“不写苗圃,要写山林”。他不写规矩,不写安排,他要写自然,要写自由!要写出一种荆棘,要写出从荆棘中走出来的那种艰难、生飒、苦楚、力量、沧桑!哪怕这个“山林”有些粗造!
他说,咱是北方人,书法要体现北方人的精神气质,那种吼秦腔的亢奋和豪放,那种“劲道”“攒劲”的感觉。
张先生是以元朴之气、自然之气、童稚之气来构建和营养他的书法语言。
这当然是一种苦难的、挣扎的选择。张先生说,从几十年传统法则的习惯里挣脱出来,服从于一种新的书写习惯,不亚于经历一场垂死!那其实,也是一次重生!一次涅槃。
张新生新书法创作
(三)
从审美观之,我以为,张先生的书法应该归属于“壮美”,或者叫崇高美范畴,属于悲剧情怀。这是张先生先生的审美取向。
崇高之美的表现形式为粗糙、巨大、瘦硬,甚至死亡。崇高美之“相”往往给人的心理感受更为激烈、震荡、刺激,带着更多的冲突、斗争的特征。其审美特征,一般都是拙朴、怪奇、犷野、跌宕、雄肆、残酷等等。是艺术家经历斗争、苦难、荣辱之后秉持的一种彻底的入世人生观。或者说是艺术家对人类情怀的关怀和观照。
古希腊悲剧“模仿”的是死亡,死亡就是壮美。亚里斯多德《诗学》讲,“美”的最完美表现是悲剧,悲剧的本质就是美被破坏以后所激起人们的强烈情感。悲剧使人忘记快感,却有灵与肉的洗礼,使人追寻一种崇高的境界,实现一种“净化”的功能。壮美比之优美“更高一筹”,或许正在于此。
如果说,摩崖是在一块巨石上的书写,那么张先生是在“一堆”石头上书写。绊绊磕磕,却也铿铿锵锵;垂死却依然挣扎。这就使得线条有意料之外的生涩,甚至生硬。然而,却执着,顽强,不迂回,不退宿,一往直前。那种水墨“迹化”的线条、墨块,为其生命的轨迹,如同麦加朝觐途中的教徒,一步一匍匐,一跪一叩首,甚或膝下血迹斑斑!这种特质的书法“线条”,正是张新生生命痕迹的“全息世界”。2014年王蒙师友书法展上,亲睹张新生书法,我顿时热血喷张,禁不住在后续的评论中写道:张先生的对联“寒梅半阁素风存,瘦竹几竿清味多”,一个放胆挥洒的笔墨将军,把中国的笔、墨、水挥洒在中国的素宣上,汪洋恣肆、淋漓尽致,你仿佛是在看一场古希腊的悲剧,一种悲壮而崇高的美,迫使你动容;你依稀能听到他生命率性的张扬和张扬中生命的喘息!
张新生书法欣赏《法心》
壮美之属有“偏执之美”。狂者怀素,颠者米芾,魔者王铎是也。他们“独执己见,一意孤行”。他们都是中国书法历史上的“高峰”。“偏执之美”与“中和之美”并行,构成了中国书法的辉煌历史。无高低之分,无贵贱之别。
书法是视觉艺术,更是抒情艺术。韩愈在《送高闲上人序》说张旭善草书,“喜怒窘穷,忧悲、愉佚、怨恨、思慕、酣醉、无聊、不平,有动于心”便“一决于书”。”狂来轻世界,醉里得真如“。“一决于书”者,满满盈盈全是一个“情”字;“一决于书”者,真真切切全是痛快淋漓!
中国书法以毛笔、墨、宣纸,还有水作为工具、材质、载体,是抒情的绝妙佳配。而就抒情言,绝不单抒“优美”一脉。
时处社会转型期,思想的多元,价值的混乱,诚信的失却,信仰的荒芜,人们的思想浮躁、焦虑,躁动,精神的虚无,灵魂的无处安身,这种复杂的情绪,是与“优美”风牛马不相及的!
“优美”之“光滑、精细、柔软、均衡”之情已“滥”,沦为“矫情”、“伪情”。甚至“出世”而遁入“逍遥”,抒写“自我清净”的消极情绪,成为时尚,成为处世哲学,成为美学追求。这种“躲进小楼”的“清净”,恐绝非当今社会需要的“正能量”。
“优美”也不能包括所有人类情感,书法尤其能够抒写更崇高的壮美情怀。这也是这个时代稀缺而要盛赞的情怀。壮美饱含着、蕴积着强盛的力量和磅礴的气势,而且对“净化”人类灵魂有着“优美”无法替代,甚至无法企及的功效。张先生的“新书法”为我们抒写的就是这一情感,就是这一情感之美。
张新生新书法创作
(四)
客观的讲,张新生在他的“新书法”路上走得还是比较谨慎的。换句话说,是比较保守。张新生说,“我不想走得太远”。这或许跟他传统文化家庭的熏陶有关,中庸思想终其一生是他灵魂的底色。
张先生出身长安书香门第,家富藏书,富藏书画名帖,包括西安碑林珍贵拓本。黄卷名帖,陪伴着张新生长大成人,也滋养奠定了张新生深厚的传统书法功底。这是童子功,可供人一生消费享用的“功夫”。
张新生书法《嘎嗒马西》 陕西方言,形容东西繁多。
或许因此,张先生的“新书法”中仍然坚守的是中国书法的笔墨精神。他没有放胆结构汉字,这是他对汉字的敬畏;他的结字是可识的,没有赋字以画意;他仍然是以书法笔墨抒发着所书诗词文意之情怀;他常用生宣,坚守着中国书法笔、墨、纸(水)的完美结合而立象尽意。他依然坚持着,中国书法是视觉和抒情的艺术归旨,以此而诠释着自己的感情、思想和人生世界。当然这个情感有欢愉,更多悲情;这个思想有火花,更有苦楚;这个人生有享受,更有责任。过多的悲情忧虑和尤甚的忧患责任,也是书法书请的别样界域。
在笔法上,张先生弱化了帖学笔法的精微,多用碑学“大辞不顾细谨”的萧杀、苍茫与雄浑;也弱化了魏碑体系的圭角盛气,而以圆笔为主,方笔副之。追求书写的自然态势。张先生把中国书法里面所有的“关系”都强化到了极致,形成了块面结构和流动结构的契合,甚或有一种不对称的“纠结”。这让传统美学鉴赏者极不适应而大呼其“丑”。
张新生书法欣赏《量》
传统,其实依然是张先生新书法的根。张先生试图在用现代思想、现代图式表达他的书法。这种新的表达,就是张先生精心构建的自己的书法语言。这种新的书法语言,根植于传统,但却与我们定势思维中的“传统”书法语言不同,属于一种新秩序下的张先生的个人书法语言。它合适表达现代人的思想、情感,属于时代的审美取向和审美情趣。或者说,是时代人探索的审美取向和审美情趣。
换一个角度看,在现代书法和传统书法之间,张新生其实就是一种“中庸”。张先生是想在“今天”与“明天”之间做一个“过度者”,一个桥梁纽带?还是另有他想,我不得而知。
张新生书法欣赏《四壁云山开醉眼 一楼风月活诗心》
书法既要知道“从哪里来”,更要回答“到哪里去”。张先生认为,“国展”没有给出答案,反而形成了新的“国展体”,成了书法的发展的“桎梏”。张先生忧心,我们时代书法的表征是什么?书法语言是什么?代表这个时代的书法是什么?如果没有,这个时代在历史中就会沉沦!就会被忽略!那是一种悲哀!
于是张先生说,书法是他一辈子的事情。只要他活着,他的思想就活着,他手里的东西(书法)就活着。活到老,学到老,探索到老。他说,这是一个书法家的使命!
张新生,字翕,号抚琴斋,又号樊川耕夫。一九四八年生于长安,现为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长安书学院院长,并任中国长城书画院理事,中国西部文化艺术交流发展中心书法创作部主任,中国西安书法艺术博物馆书法创作部主任等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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