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公祠与牛头寺
背上双肩挎包,于太阳未出之时,沿长安韦曲向南徒步而去,三刻钟后到达少陵原畔,顺山道上行,路绝处遇一分岔口,左边是牛头寺,右边是杜公祠。
正是我要拜访的两处佳地。我要看千年古寺、千年古柏、千年龙爪槐、千年唐经幢,还有杜甫留下的唯一墨迹拓片。千年之风当在这一刻刮来,杜曲红花还含泪吗?
时间早已错过,当年少陵野老(杜甫自称)眼里的“花浓春寺静,竹细野池幽”的景象荡然无存,仅留下牛头寺原称和原址上的一方苍天。眼前黄沙、石灰遍地,已造好的大殿金光闪闪,未造好的堂房裸露着砖块,不见香火,不闻钟鼓,满脸辛劳的民工惊诧地瞥着眼,不明白我东兜西转地在寻找什么。寺前的唐经幢呢?遮天的老古柏呢?神奇的龙爪槐呢?慈禧、光绪避难时喝的龙泉水呢?一问皆不知,只回答遗留下来的土寺在文革中彻底被毁。
踅身向杜公祠去,把背包卸下来,坐在水泥砖上,遥想当年杜工部的艰难岁月。二十四岁考进士未中,三十五岁考尚书省还是落第,就此居住在乡野。憧憬无望,理想破灭,又见民间疾苦,岂是一个杜曲麻田便可慰藉?安史之乱被俘又出逃,与妻子的相聚如同梦寐,即便邻家父老们以劣酒热情慰问,诗圣也只能惭愧地“歌罢仰天叹”了。牛头寺离他的居所那么近,仅一里之隔,清净空门多少能涤荡一些尘世烦闷。若牛头寺曾为杜甫宽心过,我愿向虚空界点燃一炷心香,感谢空门的慈悲,帮助了我们的诗圣。
缓过脚力准备离去,却听见远处有人唤我,竟是管理杜公祠的。他再三询问:这大清早的就你一个人过来?我不明白为什么看杜甫要聚众而行?他生前不就是个寂寞的人吗?推开木门,光线忽的就有了声响,似乎“沙”地一声齐刷刷暗了下来,树木花草“哗”的硬朗起来,一切都仿佛沾染了杜甫的气息。小小的庭园,小小的祠堂,小小的天地,两边的对联却使人心头一颤,“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连鬼神都要为之掉泪的啊!
我没有找到传说中的墨迹拓片,有关杜甫画像诗词之类都是后人所为。唯一与杜甫生命相联的是他的诗集,躺在破碎的玻璃柜里,诗集角上罩着蛛网,蛛网已不新鲜,灰扑扑得像一团尘絮。
有点价值的大概要算那小小的碑林了,其实只有六块,嵌在后院墙壁上,它们有些年头了,最早的刻于一零二六年,它们分别记载着创建杜公祠以来的数次重大修葺情况。
有意思的是第二面石碑,它最矮最不壮观,碑名也怪,竟是“守护法藏诫文”。可恨蚊子肆虐,扑头盖脑地向我围攻,只得边抖四肢边草草游览,没料到这一读竟使我生起了疑心,最后还是迫于蚊子的威势,放弃了抄录全文的打算,只匆匆记下碑文首尾,然后对着石碑举起了相机,以为日后可以通过照片慢慢体味。没料到洗出来的照片一团糊涂,根本看不清楚,当然这是后话。当时倒是请教了管理人员,只是他没有任何表情,好像听不明白我在问些什么。
好在我还记了几句,可以大致地推敲一番。碑文如是说“窃以从如起化初启金言译梵为华始闻了义自五天而来震旦持万倡以化群迷凡圣归依人天敬仰唯福昌塔院之宝藏实前朝慈圣之福田……各务遵依乱此规矩非佛弟子有经文不以远近不许会借出藏以防遗(?)故刻于贞石用示后昆时大定己丑五月望日功德主比丘有晦谨记”。
为请教有识志士,斗胆试译如下:“我认为从佛初开金口时教化就开始了。当把梵文翻译成华语,我们就听闻了究竟的真理。他是已证得果位的觉悟者,从五净居天来到中国。佛智善巧,持千万种方便法门,化度不同类别的迷茫众生,凡人、圣者皆心悦诚服归依,欲界百姓和天界众生共同敬仰。而保护好我们塔院之中的宝藏就如同拜见慈容(不知是佛还是译者?),是赐与我们增福的田地……各部门必须遵守、依止规矩,若违反便不是佛门弟子。一切以经文为准,不讲亲疏远近,也不许随便借出宝藏,以防备丢失,为此特刻在这块新采的干净的石碑之上,以便提醒后嗣子孙警觉。比丘有晦为做功德于大定(地名?)牛年(不知是1889年还是1829年亦或是1769年甚至更早?)
如果我试译的内容与原意有一大半的接近,那么僧人要守护的便是佛门之事,比如唐玄奘、鸠摩罗什翻译的经文,也就是说石碑很可能来自古寺。真若如此,就有了戏剧性,不是寺院保护了杜公祠之物,而是杜公祠保护了寺院之物,两者间的善缘由一石碑可证。但如果我会错了古人之意,那就是另一个世人所不知的故事,僧人将杜甫遗物视为珍贵的法藏,如此郑重其事的立碑难道不感人心肺?问题是它到底是什么东西?是否已经公布于世?
四下里静悄悄的,在这个到处掘出皇家古物的地方,一介文人的诗句似乎有些轻了。与热闹的法门寺和秦皇陵相比,小小的杜公祠显得有些微不足道。它高居在少陵原上,带着离群索居的表情,散发着诗圣在冷僻之所保留了千余年的气息。我在这气息中闻到了诗圣对百味生活的感同一受,以及由慈悲情怀培植出来的硬朗品格。
感动 | 同情 | 无聊 | 愤怒 | 搞笑 | 难过 | 高兴 | 路过 |
相关文章
-
没有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