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秋访郭家大院
也是因缘殊胜,在天朗气清的九月,一群文朋诗友相约于神禾塬游览、采风,终于有机会去看神往已久的郭家大院了。很早就听老家对门的老马伯说过,东岸子王曲镇有个郭财东,住着金銮殿一样的大宅,家里金银成堆,骡马成群,还说什么“下了王曲坡,稻地都姓郭”。我对那些金银、骡马和稻地,都没兴趣,就缠着老马伯讲那座大宅,对木工活一肚子精明的老马伯,除了说阔气很、大很,就再也没别的词了。
汽车沿着弯曲起伏的小路,哼哧着向塬顶缓慢攀爬。塬上的秋天要来的晚些,崖畔的树木和塬坡的玉米大豆依然郁郁葱葱,看不到一点肃杀之意,触目所见,满塬都是葳蕤繁茂的绿。车窗外间或有几棵果实压枝的柿子树,拳头大的柿子已经泛出土黄色。树下有黄亮的野菊和深红的酸枣,散落在蓬蓬松松的蒿草间,近看星星点点,远看丛丛簇簇。路边菜地里的白菜还来不及包心,蒜苗才透出了嫩尖,芫荽散发着脉脉香气,篱笆边角的大丽花开得十分红艳,尽显秋天神禾塬的丰饶与多姿。
郭家大院所在的马厂村,只有一百多户人家,一些人家用红砖建起了房屋楼舍,更多的还是一些老房屋,瓦檐低垂,泥墙斑驳,让人感受到浓厚的老村落气息。时近正午,三五成堆的汉子们端着大碗油泼面,蹲在巷子口的碌碡上谝闲话,女人们低头绣着鞋底,论说着家长里短。没有人招理我们,只有蜷卧在大门前晒太阳的黄狗,听见汽车声响,耳朵猛地一激灵,装模作样吠叫几声,看看主人没动弹,就又躺下继续睡。
穿过狭窄曲折的街巷,远远就看见村子西北角的一块高地上,坐落着一座古朴的大宅,高高的门楼很气派,只是那些青砖的窑火色还未褪尽,明显是新修的,黑色大门贴着秦琼敬德的画像,门两侧排列的刺柏苍翠而挺拔。原先的南面正门已经封闭,现在出入的正门,据说只是大宅北边的一道后门,但仍能依稀看到郭家及大宅的显赫地位。街巷里游人不多,静悄悄的,这座经历了岁月负重的大宅,似乎在暖暖的阳光里睡着了。说不清为什么,站在向往已久的大宅门口,我竟然徘徊许久,担心我们的忽然造访打扰了它的酣睡。不知道当年穷苦的老马伯站在此地,是否也一样忐忑。
老宅厚重的地基下压的这块土地叫神禾塬。书上说,这塬是渭河水冲刷出来的,虽说高岸为谷、深谷为陵、山河换颜、乾坤颠倒的事,在自然和历史的演变中也是常有的,但这塬要高出渭河约250~300米,究竟怎么冲刷的,我想不明白。在我的想象中,这塬是由远古的强风携带着北方高塬上松散的黄土,天长日久堆积而成的,后来被秦岭流出的浐河与滈河硬生生撕扯成了三大块,最东边的叫白鹿塬,中间的叫少陵塬,最西边的就是这神禾塬。
神禾塬呈东南—西北走向,长约11公里,宽1.5至2公里,东南部地势高峻,西北角地形低缓,从空中俯瞰,整个塬就像一片柳树叶。马厂村,就在树叶中部最宽的地方,郭家大院又占据了马厂村的最高点。站在此处,可以南眺终南峰峦似千里翠屏,松风浩荡,无限壮阔,也可以俯瞰滈河潏河似两道白练,傍村随客,蜿蜒西去……满塬的好风光都被他们家揽尽,让人内心不由赞叹郭家老先人们的高远眼光。
鼎盛时期的郭家大院占地20余亩,十一院房子自东向西一字排开,高墙、哨楼、地道、家庙、墓园等设施一应俱全,设计精巧,布局规整,气势恢宏。1982年春节的一场大火后,郭家大院就只残存了东西两个院落,由一孔门洞连接,一色的青砖漫地,白墙灰瓦。西院是郭氏家族公用的“祭堂”,用来在年节祭祖和办红白喜事。东院用来住人,郭家最后一位族长郭守约就居住在东边的厢房。两个院子都不大,十几分钟就可以走完。后来虽经修缮,但没有完全改变破败景象,好几处屋檐的椽头已经腐朽,梁柱上的图画也已成片脱落,墙壁裂开了多道伤口一样的缝隙,里面有麻雀筑巢,养育了一群叽叽喳喳的儿女。只有高挂在厅堂前的一对大红宫灯,还在竭力炫耀着过往的热闹和繁华,只是历经风吹日晒,有些褪色泛白。
比起江南园林的轻巧灵秀、花木盎然,山西那几处名宅的雕梁画栋,亭榭林立,这郭家大宅的房屋样式和建筑色彩就单调了些,有些简古粗疏了。但依然严格遵循孝祖敬宗、长幼有序、男女有别、尊卑有分、内外有异的宗族礼制秩序,门额上悬挂的“忍”字,木门上精心雕刻的二十四孝故事,还有砖雕上的岁寒三友、琴棋书画、莲生贵子等,无不渗透出浓郁的根深蒂固的儒家思想,凝固了明理教化的传统,寄托着郭家人耕读传家、子孙绵延的美好生活愿景。走在重脊高檐的深宅大院里,每一角屋墙,每一扇雕窗,每一块匾额,似乎都藏掖着一些鲜为人知的故事,向人们讲述着郭氏家族三百多年起伏兴衰的创业史。
康熙年间,山西人郭天云携家迁居于王曲坡下,靠租种富户土地为生,至于迁徙塬因,因为年代久远,再加之族谱散轶,已经无从可考。这王曲川、神禾塬,自古都是西安城南的形胜之地,帝王将相和文人高僧常在此游玩聚会。对颠沛流离的郭天云而言,估计他没有赏景吟诗的闲情逸致,吸引他在此落脚的,我相信,首当其冲是神禾塬这个地名。他肯定也听人说过,汉武帝来此地游猎,有老农献上一禾九穗的麦;到唐太宗李世民巡游此地,又见一禾生双穗;后晋高祖天福六年,此地又有一禾生一穗重六斤。在以农耕为国本的农业社会,这就是最大的祥兆了。对于流离失所的郭家人来讲,还有什么能比一把好庄稼重要呢,在郭天云眼里,这神禾塬就是一块遍地生金,能庇护和养活他们的膏腴之地。
或许是神禾塬风水护佑,也可能是寄人篱下的委屈激发了郭家人改换门庭的决心,没过多少年,佃农郭天云的儿子郭振重就跃过了龙门,在朝任二品高官。衣锦还乡的郭振重大概觉得原先的宅子实在寒酸,就在塬坡上精心选址兴建了新宅,这就是郭家大院的前身。至第三代时,郭家出了一个武举人,还为另一个儿子捐了一个四品的资政大夫,可见家底已经相当殷实。到了第四代,郭家有同辈弟兄十人,这十大兄弟个个精明强干,开办着十家商号,经营着钱庄、家具、杂货等各类生意,商铺遍布西安城和周边的主要街镇,郭家一跃成神禾塬首屈一指的富户,和冯、杨、卢三姓并称为长安的四大家族。马厂村至今还流传着这样几句顺口溜:“冯家的山,杨家的房,卢家的骡子比车长,郭家的银子拿斗量”。
和历史上的很多大家族一样,郭家的兴旺发达,离不开几辈人的苦心经营,更离不开严苛的家法族规。在老宅东院的大厅里,靠墙居中摆放着一扇雕有八仙图案的屏风,屏风正前方摆一张八仙桌,桌旁两把太师椅,八仙桌前方两侧整齐地摆放着十把雕刻精美的座椅,这里就是郭家召开“红灯会”的地方。每年春节,十兄弟逐一向族长汇报生意盈亏情况,赚钱了,就会得到一盏奖励的“红灯”,反之,就会得到一盏惩罚的“绿灯”,这“红灯会”其实就是家族生意年终总结与考评会。站在这个大厅,老族长严厉的责问声,志得意满者的笑声,还有被处罚者信誓旦旦的保证声,似乎还在屋顶的大梁上回响,那声音自信、智慧,且洒脱。郭家的创业史,就是在这震荡梁宇的声音中书写的,郭家的基业,就是在这奖勤罚懒的严规中屹立起来的。
随着财富的积累和人丁的开枝散叶,原有的宅院已经不能满足郭家人的生活需要了。十兄弟就以老宅为基础,建成了有十一组院落的郭家大院,留一组公用,其余一户一组。听村里的老人说,当年宅院建成之日,前来道贺的达官显贵和名流商贾络绎不绝,光是开办宴席用的油盐酱醋,都是一马车一马车往塬上拉,这盛况空前的热闹场面,一直深刻在神禾塬一辈辈人的记忆里。如今,东院厅房里的横梁上,还存有一块书刻着“德高望重”四字的牌匾,是民国三十五年,由时任第六战区司令长官的孙蔚如将军所题,由此不难看出郭家当年的权势与风光。
太史公在《史记·范雎蔡泽列传》里总结:“日中则移,月满则亏,物盛则衰,天地之常数也。”这道理想必郭家人也知道。为了对抗宿命性悲剧,保持家业长盛不衰,郭家人兴办了私塾,花重金请有名望的先生来教子弟读书,并在私塾院的门楣上嵌入“光前裕后”匾额,教导和激励后世子孙们牢记先辈创业之艰辛,奋力光大祖业,造福郭家后代。如今,这方门楣已经墙倾柱斜,靠几根木柱勉强支撑着,望着已经漫漶不清的“光前裕后”四字,我读懂了当年郭家老先人的良苦用心,不知道那些养尊处优,厌倦之乎者也,背着先生偷跑出来捉蚂蚁、过家家、捉迷藏,被戒尺打肿手心的郭家子孙们,是否明白了。
历史就是这样倔强,有鹏飞凤起的兴旺腾达,也有后辈人的退化矮化,甚至异化。郭家老先人们想通了这道理,但他们却没能逆转衰败的宿命。高墙大院,阻挡了外来侵扰,却阻挡不住奢豪之欲。在清末至民国那个邦国沦丧的动荡年代里,郭家后人将自己封闭在这小小的天地里,苟且着,狭隘着,满足着,也堕落着。第四代族长郭老八,竟勾结外人,将郭家几辈人积攒的八老瓮银子,给偷盗挥霍了个光光净净。至第五代,整个家族人心离散,许多子弟更是不务正业,郭家大院在弥漫的鸦片烟雾中开始呻吟摇晃。坐吃山空之后,便开始卖店铺、卖地、卖家具,若不是最后一位族长郭守约的苦心操持,这座大宅也许早被这帮不肖子孙拆光卖净了。郭家先辈们在天有灵,会不会因此而气绝眩晕过去……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郭家人先后离开了祖祖辈辈生活二百多年的大宅,大院和四川刘文彩庄园一样,被改建成了“地主罪证博物馆”,作为“阶级斗争”的地主典型。解放前,老马伯曾跟着师傅在郭家大院里做过木工活,解放后,又在郭家大院接受过“不忘阶级苦”的教育。他给我讲过这段经历,说郭家人都信守“积善人家,必有余庆”的古训,待人和善,没啥脾气,尤其那个郭守约老汉,平时就爱喝个茶,听个戏,给乡党借粮食时,多是大斗出、小斗进,说郭家欺男霸女,那都是胡编冒撂呢。唉,历史有时真如秋日川道里的迷雾一般,让人不辨南北。
不知不觉,秋日的太阳已从大院南边正房的屋脊上,缓缓移步到西边塬坡下的一片杨树梢上,将河岸上赶羊老汉的影子拉得瘦长,也将女人呼唤孩子回家的声音拉得绵长而悠远。在东院和西院相接处的大梧桐树下,我仿佛看到了悠闲的郭守约老汉,端着一把紫砂茶壶,躺在一把古旧的藤椅里,和着留声机里吱吱呀呀的音乐,摇头晃脑哼唱着: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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