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柿子 柿花
柿子树在关中人家的庭院那实在就跟石头在河滩一样的自然平常。孩子们在门前的木头上坐着伸出一排排小脚一边嘎嘎笑一边唱歌谣:“数,数,数脚板。脚板白,脚板黑,脚板地里拾大麦。七斗八石,拾柿花儿乱串。金胳膊,银胳膊,打坏一个蜷一个”······听到么,儿歌里的“拾柿花儿”也平常得丝毫引不起孩子们的惊奇,太平常啦!
我家院子里当然也少不了几颗柿子树。水井边有一棵大柿子树,结出来的柿子中规中矩无甚特色,我不爱;一棵软枣树长在猪圈墙外。叫软枣,其实是未经嫁接的野柿树吧。成熟时呈紫黑色,比野葡萄粒儿大不了多少,入口甜糯,倒也可爱。就是籽儿多又大,一颗颗还黏黏糊糊跟包裹它的果肉生死眷恋。待把籽儿吐完,果肉也所剩无几,实在让人生恨,吃得不爽。也便不大喜欢。唯有院落中央的一棵火晶柿子树是我的最爱。
火晶也不稀奇,对吧?即使它是那么好。秋季柿子熟了,满树红彤彤一片。叶子不小,但是一日日遮不住果实的光彩了,只好灰溜溜地次第离开,直到整棵树只剩下黑色的枝桠和红得耀眼的柿子果。那景象不敢细看,细看触目惊心。我一直惊讶于柿子树的树干之遒劲,它怎么弄得跟虬龙似的,黑得粗糙,浑身绽开龙鳞,仿佛这场盛事耗尽了它全部的精力。我也常常在最后一颗柿子陨落以后,长久地凝视它在残雪中更显苍凉的黑色麟纹,暗想它在这个寒冷的冬季是如何养精蓄锐,来年迸出第一片绿叶的。它从来没让我失望过。
每一颗火晶柿子都是一盏小小的精致的红灯笼。我是说熟透了的。我有耐心等它们在枝头熟透。就像我能放弃跟小朋友的戏耍时间,耐心地坐在妈妈身边,跟她一起仔细地破开竹篾,将细细的竹篾扎成圆圆的灯笼架子,再仔细糊上一道红纸,就是一盏最普通的灯笼了。 还会做一些复杂的宫灯,漂亮的宝莲灯,羊灯,兔子灯等,交给我的哥哥们带到集市上卖掉。母亲的心灵手巧在当地闻名四方,加上我父亲的勤劳能干,我们的日子在当时过得还不算坏。
那年月,日子不坏也就仅够糊口,没有几个孩子会生出随意买零食的妄想来。我记忆里稀有的几回,不过是学着兄姊们的样子用麦秆掐了一把帽辫儿,得到妈妈的奖励,带我到供销社换了几个小苹果;再有就是偶尔买个把罐罐馍,小心翼翼地捧着吃。那时候的罐罐馍真好啊,又白又硬,揉得跟云片似的,能一层层揭开,咬一小口掉馍花花儿,不接着就太可惜了。再有就是一分钱两个的水果糖,打酱油时剩个一分两分能打个牙祭。
零食儿这么金贵,我们小孩子自有自个儿的高招儿解馋。我认识田野里所有能吃的东西。一般的野菜野果就不在此说了,说来话长。还是树上的果子长得大,吃着过瘾。谁家有个桃啊杏啊,枣啊核桃啊,包括柿子树,那都是我们的宝贝,是我们的食物储藏库。往往等不及果子成熟,就开始猴急地踅摸着了。
我们队的地处在少陵原的半腰上。有一层层盘旋的梯田。我六七岁时梯田上种植着一盘盘美丽的桃园。春日桃花盛开时定然是云蒸霞蔚般的美,然而我们不记得了,我们只记得毛桃儿生出来了,大人警告说“吃毛桃喝凉水,会打摆子”!若是搁现在,我们一定会狡辩“那不喝凉水就是咯”,但那时谁家孩子不喝凉水?俺们半坡上的水井深深深几许,那水凉丝丝儿甜滋滋儿,可美呢,吃上一肚子毛桃的话,当然要喝一肚子的凉水咯!打摆子是怎么回事?我们也见过的,不知是疟疾还是啥病犯了的人,裹了被子依然冻得牙齿打颤,是挺吓人的。但还是挡不住毛孩儿们前进的脚步。
枣子是个从青涩时期就逃不掉被偷摘命运的倒霉孩子。至渐渐出脱成白富美,更逗人馋涎;成熟的美艳脆枣更是不得了,至今没齿难忘。俺家也有两棵枣树,美得很。
今天说的是柿子。柿子可聪明了,它不到火候就吃不成。
春天里,柿树发芽了。老皮衬着嫩叶,像爷爷呵护着小孙孙一般,有一种令人怜惜的别样的观感。初夏叶子愈来愈浓密,油光光的厚实,脉络清晰,像男人可靠的大手掌。这时小黄花儿悄悄冒出来了,开始小米粒般,渐渐长大,变成一朵朵小小的四方斗,卷一圈玫瑰样式的花边作装饰,好歹也是花嘛。这是要罩住即将到来的小柿果的节奏了。
小毛孩们是不会错过任何一个环节的。柿子花儿能吃不?新鲜的不能,涩口。我们便捡了来串花环。这样整整齐齐鲜黄色的四方花儿,用草枝穿起来戴在头上、脖子上,请你想象一下这些穿着花衣戴着花环的乡下小妞模样,是不是也有一丝美好呢?
柿子花儿生命短暂,似乎没多久它就凋谢了。因为小小的柿子果儿已经从它的怀抱里孕育出来了。我们每天在柿子树下猫腰捡着这些凋零的黄花儿,它们已经黯淡如一缕花魂,失去了鲜艳失去了棱角,却变得柔软绵甜,正好能入口。不知葬入这些小馋猫们的五脏庙,是不是柿花们最感欣慰的归宿呢?
下来就等着柿子日渐长大。不用眼巴巴瞅着柿树傻等,我们有的是消磨时光的方式:上原挖甜甜根儿,雨后拾胀胀豌豆,沿渠岸寻白胖草菇,下河捞虾捉螃蟹,稻田边有的是野生的小草莓······不亦乐乎之间,经过柿树底下,被正好落下的小青柿子砸了脑袋瓜,哦柿子快空了!
其实是早熟的落果儿。不知道为什么总有一些青青的果子接二连三地落下来,才长了正常成熟的柿子一半大,为什么就这么急不可耐呢?好吧,我们可不是班主任,不是爸爸妈妈,要来教训你。既来之则安之,不要让你枉活一世。
我们把小青柿子泡在水缸里。那时每家都有一口司马光砸过的那种大缸。一满缸的清水喂养之,喂它个几天,它还好意思拿捏着么?我们背着大人偷偷捞出来,只觉清爽可口;有时把它埋在麦柜里。那时每家也都有一两个大得能并排躺进去俩人的大麦柜。顶多三天,小青柿子就被自然脱了涩,取出来时空空的,轻轻撕掉表皮,吸溜入了口,好吃!
当然有忘记了的时候,被大人水瓢舀了出来,表面起了一层鲶鱼般滑溜溜的腻子,招人嫌。水是不是也被污染了?只能用来洗衣浇树了。那时用辘轳打水是个力气活,不会打水只会捣乱的毛孩子活该被人骂;该磨面了,从麦柜里一瓢挖出来一团可疑的东西——几个烂柿子包裹着许多麦粒,都快要长毛了!大人气急败坏,自然又少不了一顿臭骂!
终于红了!然而还是不能吃。硬着头皮啃一口,满嘴生涩,舌头都要锈住了!奶奶还在世,见不得孩子们嘴馋的样子,遂喊叔叔卸了些生柿子放进晚间闲下来的大铁锅里,麦秸火燃起来,达到一定的温度即撤火,连同夜间的土炕到半夜时分再加一把火,次日晨起,炕还未凉,柿子已熟。美啊!奶奶温的柿子恰到好处,脆生生的甜。且面不改色,跟那娃儿喷薄的红脸蛋般结实好看。不像在街上见到的一些,或是没红就卸了,或是温过头了,死板着个脸,谁要吃啊?
吃着吃着就霜降了。树上的柿子光溜溜地挂在髙枝儿上。有精壮男丁的人家早都摘了火晶柿子铺房顶的瓦片上了,垫着的稻草上明显可见白凌凌的一层寒霜。我有三个生龙活虎的哥哥,他们会手脚并用攀爬上房,坐在斜坡式的青瓦房顶,逍遥自在地吃柿子给我看。我黄毛丫头一个只能一边替他们担心,一边咽口水求他们,哥哥哥哥给我拿下来嘛!他们哈哈大笑着将妈妈递来的竹篮吊上去给我放冻柿子下来,往往等不及将那层薄薄的柿衣揭下来,柿肉就滑下肚子了。凉爽入喉,沁人心脾呀!
后来呢,我们搬离了大槐树下的那幢老宅院,高大的柿子树不能搬迁,只好留它陪着老屋一起老去。还好,相距不远,我还是时常回来捡柿花儿,拾落果儿,有一次竟意外地捡到一窝白生生的胖蘑菇呢!妈妈给我用青蒜苗炒了,那滋味,满口生香,比肉还香!
再后来,柿树大约觉察到了我们是再也等不到的了,它渐渐断了念想,不肯再努力结果,身子骨儿也渐渐疏懒,越来越不成个像样子。渐至少年的我遂忘恩负义,也渐渐离它远去。最后竟至荒草没径,再也寻不见儿时的路。
是这个秋天,中年的我聊发少年狂,跟丈夫一起将这个远离家乡的城市庭院里的一树柿子悉数打落,温了一锅半青不黄的柿子。洗了尝尝,竟也依稀闻见祖母和母亲温过的味道。虽然差点,聊胜于无吧,我欣喜地捧给来家里的每一个客人品尝。可惜的是,我的女儿不喜欢吃,眼下奇花异果多得是,寻常的关中柿子,毫不起眼的柿子花儿,她们是绝不稀罕了。她们宁肯戴一枝眼下正流行着的小草花儿,塑料花儿钢发卡的,你在街上见了没?不是过去穷人家的孩子穷得养不起了才在头上插草标表明要卖掉么?嘁,世道真是变了!
作者简介:王亚凤,70后,长安人。诗名:马铃薯。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散文学会会员,未央区作协理事。华商报副刊签约作家。现居西安未央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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