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橙子开花了
离清明还有几天,这个庞大的家族集体祭祖活动已进行了两场,还要等待下一个周末才能举行自家的扫墓仪式。这里,是山水迢迢的粤西,我是随夫回来为母扫墓的,却不料完全不由自主,感觉被困在了这个曾被称为番邦的地方。最初的新鲜感过去,疲惫的我一心只等着回家,回家,回我自己的家乡。
就在这时,橙子开花了。
是怎样发现橙子花开的呢?没有人告诉我,是她自己,突破了这里层层叠叠的绿,穿越过各种岭南动植物发出的令北方人不适应的气味,逶迤而来,一旦确定我这个正泛起乡愁的异乡人,便义无反顾一径钻进我的嗅腔,瞬间鼓满我的五脏六腑。只这一瞬,我便如被注入了一支兴奋剂:什么?这是什么?这样美妙无比如梦似幻的仙香气息?!
岭南人一副见惯不惊的样子,只有我的丈夫比我鼓舞更甚,为了留住我他已费尽心机,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在这个荔枝、龙眼、芒果、芭蕉皆未成熟的季节,橙子花来帮助他了!
杨朔一篇《荔枝蜜》,让多少读者认识了这种清甜香澈的广东特产,今日方知橙子的花更为芬芳,更为甜蜜。几日来行驶在岭南无边无际的绿树丛中,我的鼻腔随时打开,随时接收着橙子花铺天盖地为我袭来的花香,一颗心渐渐得到抚慰,甚至产生了一种奇特的宿命想法:或许,真的人各有命,说得好听些还真是——缘,妙不可言!否则,我怎么会千里万里来到这里?来到这个非广深珠的粤西乡下?忍受着湿漉漉的低气压境候,忍受着难以下箸的鱼虾蛤蟹,忍受着呜哩哇啦的番邦语言,忍受着鸡对鸭讲的文化差异······
橙子开花了!我惊喜的眼睛掠过一片片相似的桉树与尤加利,掠过一株株大同小异的荔枝桂圆芒果树,它们有的散发出浓烈的含有刺激性气味的芳香油,有的也挥发出脉脉香气,但似乎都不是侵入我心田的那缕清香,那种甜若栀子、芬芳如茉莉的梦寐中的香氛!不行,我要去寻找她!
这次没有开车,骑一辆摩托车,夫挈妇将雏一路闻香而去,下马在一座农场门前。不复持币购票的理直气壮,我们小心翼翼地踏入半掩的高大铁门,园子深处就是郁郁葱葱的果林,入眼帘处先是一大片芳草地,正在安静吃草的三只黄牛貌似一家三口,撩起毛茸茸的大眼睛瞅过来,门内一栋小楼下搭了一座棚子,倏地窜出一条犬呜呜地吠叫起来,引出一位阿婆出来问询地打量我们。丈夫赶紧搭话:“阿婆,我们进来看看可以吗?”
此地偏远,大概是乏人入园参观的,阿婆不大理解。我推搡夫让他继续解释,夫只好进一步解说:“鹅(我)系横阿冲滴,鹅老婆系北方人,想来看看您的果园。”阿婆明白了,一脸褶皱即刻如菊层层漾开,热情地用白话问候:“回屋扫山哦?你爸爸妈妈还好吗?”丈夫轻描淡写一句:“爸爸还好,妈妈不在了,这次回来就是给妈妈扫墓的。”阿婆的神情顿时有了变化,那种母性的温情怜悯连我跟小女都一并笼罩了进来。我们在两位当地人絮絮叨叨拉家常式的指引下移步入园,阿婆抱歉地说着:“时间不好,没什么给你们吃哦!”我忙不迭地客气着,阿婆送到四通八达的果园小径边止步,善解人意地挥手叫我们自己随意观看,自己退回帮我们照顾摩托车去了。
此地廉江,盛产红橙,或许因了独特的地理环境,出产的廉江红橙皮薄味美,为国宴佳品。丈夫深为家乡有此名产而自豪,我及我北方的家人当然是少不了一饱口福的。这次回来却是第一次见橙子开花,也算是可遇不可求吧。
阿婆的果园占地很大,站在园中高出地面的灌溉井上放眼四望,近乎无边无际。每株橙树高2米多,树冠直径约3米,属于矮化新品种,株距约1米,行距近2米,挖着均匀整齐的施肥渠。树下无杂草,土壤细致洁净,显然经过了辛勤的耕耘与管理。我没有问平日是谁在劳作,作为一个外地人,我只是“吃樱桃”的旅客。
急切地扑向身边的橙树,抚摸着翠绿欲滴的橙树叶,眼望着洁白丰美的橙花,一种千言万语而无语凝噎的感觉陡然而生!这就是萦绕脑际多日的橙子花了么?这丝丝缕缕缠绕着,若有若无跟踪着,点点滴滴渗透着,满天飞花宠溺着的橙子花!在我饮食不香,睡眠不稳,思乡难忍,意欲逃离的每时每刻,这种奇异的香,她毫无征兆地从天而降了!她仿佛是我丈夫在祖先坟前求来的一剂良帖,熨心贴肺地来助他拉扯我来了。而我似乎也认了,在这离我长安三千里云月的地方,这一缕花香真的留住了我,为了一睹芳容,我一日日推迟了行程。此刻,我就站在她面前了。“近乡情更怯”,好长时间我只是凝视着这满树的花,竟不敢凑近去闻一闻!
其实也不必去闻,她透骨的香已毫无保留地弥漫在空气中,让我确信:就是她,这儿,就是这股异香的源泉,还要到哪儿去寻觅呢?眼前的花儿,确如我想象的一般,状如茉莉,白衣胜雪——对,正是我家乡刚刚过去的冬季唯一的那一场雪色!怎么的,南方无雪,竟也生得如此纯洁美丽的雪白吗?不要告诉我,我的夫:那是因为北方的姑娘也频频落入南方人家!
这花儿,状若梅,五瓣,玉骨丰肌极富质感。雀舌般宽窄,百合般翻卷。细长的花蕊密集围绕着花柱,如众星捧月,花粉星星点点散缀其上,说不出的清丽脱俗,却又质朴如邻家女孩,仿佛在一代代的繁衍及日复一日的生活中悟透了生命的本质而淡然自若。这满树旺盛油润的绿叶宛如世间一个个实实在在的日子,而叶间隐现的一朵朵清香四溢的花儿则是生命中的怒放时刻,缺一不可。
是的,我一度厌倦了生命中遍布的绿叶,渴望日日开出绚烂的花来。但现实显然不可能,于是我陷入了烦恼,我四处冲撞而不得。北方的清明节是怎样过的,我早已忘记,只在遥远的记忆库中搜索到一幅纷纷冷雨中,随父亲踏着青青麦田去给祖母上坟的画面,此后进入城市,车水马龙灯红酒绿中人们似乎离祖宗越来越远,渐渐淡如坟头的一缕青烟,早已褴褛不堪。
又是清明,我在南方的橙花园中恍恍惚惚。满园芬芳包围着我,身边陪伴着的是丈夫和女儿。我想起来,这里不是我的家乡,我只是嫁到这个遥远异地来的一个小媳妇儿,一个不情不愿在此驻留的儿媳妇儿。是这一地花香挽留了我,也惊醒了我。这花,不是大富大贵大红大紫的国色天香,而是寻常如平凡人家的小小橙子花,短短的花季就将谢去,你看这落了一地的已然死去,而没了花朵的枝头已经现出了小小的果实。
女儿清脆的童声在唤我了:“妈妈,快帮我捡花儿呀!我要用她泡花瓣浴!”嗯,好主意!我被女儿提醒,蹲在树下一片片小心地拈起微黄的落英,这是生命最后的成熟与竭尽全力的憔悴色彩,更值得让人怜惜。我和女儿将落花装满衣袋,自己也仿佛变成一棵开花的树,全身芬芳起来。我甚至在心里暗想:若有一天女儿要出嫁,如果可以,我要亲手为她编织一顶橙花做的花冠,让这翠绿的叶,洁白的花,伴她一路芬芳。
要离开橙园了,阿婆送到门口递给我一袋自己种的番茄,再一次表示遗憾:“没什么好东西给孩子们吃”,我不客气地接过来,透过阿婆菊瓣般绽放的笑脸竟依稀看到从未谋面的婆母,亦如绿叶丛中一朵含香的橙花,于我仿佛有着定惊安神的功效,忽生一个心愿:清明那日,我要携一篮凋落的橙花去敬在婆母碑前,如果是她为我送来岭南遍地橙花,我便也是一朵开在岭南的橙花了······
2015.3.23 晚匆于广东廉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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