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白鹿原》,那个羊年的收获
著名作家陈忠实先生至今仍清晰地记得,二十多年前他写完《白鹿原》的最后一个标点,是农历1991年腊月二十五日下午。
这一年,是农历辛未年——羊年。
这一年,是他的长篇小说《白鹿原》创作的攻坚之年。对于这部小说的定位,按照陈忠实的话来说,“我想弄一个在死了以后放在棺材里可以垫头的书,”所以当年他几乎倾注了全部的心血,潜心在乡下进行《白鹿原》的创作。
一场政治风波 耽误写作近一年
从1986年着手准备,到1988年清明节前后开始动笔,一切都顺风顺水。陈忠实原计划用3年的时间,在他48岁本命年(马年)那年将这部40多万字的长篇搞定,给自己一个人生献礼。没想到,竟鬼使神差地拖到了羊年,而且那时还有一少半等着他去写。
其实,起初的草稿没遇到什么大碰磕。只用了8个月,40万字涵盖人物、框架、意象等内容的草稿就完成了。与草稿相比,正式稿陈忠实写得很认真。那时候没有复印机,他想到几十万字自己不可能再抄一遍,所以争取一遍到位。由于有草稿在身边,写正式稿心里很踏实,一开始也写得较顺利。只用了几个月,就写了十二章,占了全书的近三分之一。
不曾想,到1989年整个下半年陈忠实就无法继续写下去了。众所周知,那一年的春夏之交发生了一场震惊中外的政治风波,单位经常开会学习。几乎每天早上,陈忠实要从白鹿原下的老家骑自行车赶到远郊公交车站,然后乘车赶到几十公里外的西安城里开会,晚上再原路返回自己祖祖辈辈生活的村子。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当年的春节前夕。这时候,前面所写的内容他已记不太确切了。为了继续投入写作,他不得不把前面写好的十二章内容重新熟悉一遍,拽着白嘉轩、鹿子霖等人重新回到笔下。
1990年的春节前后,在经过一番温习之后,他接着写了几章。想不到刚到初夏,为期四五个月的整党工作又开始了。他不得不重复去年下半年的那种生活:“早上赶车进城开会,晚上回到原下家中。”《白鹿原》的写作再次中断,直到羊年春节临近。
前后一算,耽误了整整两个半年。
两个小插曲 成为创作加速器
时间就这样到了农历1991年羊年。
眼看自己已是“奔五”的人了。在农村的,五十岁往往已三世同堂了。陈忠实未免有点惶恐。
这时,又发生了两件意想不到的的事情,影响了他的写作情绪,给他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压力。
羊年春节刚过,陈忠实应邀参加节后的第一场文学活动。那天,他一大早从乡下赶到西安城里的会场时,会议已经开始。他屁股还没坐稳,身旁的一位老朋友悄悄向他透露,同为陕西作家的路遥获得了茅盾文学奖,早上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新闻刚刚播出了;并略带激将地责问他:“这几年,你到底都弄了些啥吗?你今年要是再不把那个写了好几年的长篇弄出来,就从这楼上跳下去……”
朋友一句的玩笑话,好几天像一块石头压在陈忠实心头。他以此鞭策自己,加快速度,潜心创作。
不久,又发生了一件打破他写作心态的事。
那天,几个作家朋友聚会,陈忠实听到一条关于他的“好消息”:上级要调他到省文联做党组书记,官拜正厅级。他并未在意,回到家继续《白鹿原》的创作。多年来蜗居在乡下老家,陈忠实很喜欢白居易《城东闲游》诗中的意境:“宠辱忧欢不到情,任他朝市自营营。独寻秋景城东去,白鹿原头信马行。”
一月之后,陈忠实从正式渠道获悉,那条小道消息并非空穴来风。他当即表示自己不适宜去文联当党组书记。在他的潜意识里,早就确定后半生要以写作为主业,另外他担心此事会影响《白鹿原》的创作。“书记”和“作家”之选,让他陷入了惶恐。
回到原下的家中,陈忠实还不放心,连忙给省委宣传部部长王巨才写信,申明自己不愿调离省作协去文联任职的理由。陈忠实骑车跑到8里地外的邮局把信发出后,依旧心神不宁,担心一纸调令……此后天天等待宣传部的回信,一等就是一个月。
陈忠实越来越紧张,他又向省委宣传部部长和分管文艺的领导发出了第二封申述信。信中,陈忠实重申了自己不愿调离作协的理由,并直言不讳地说,只要不开除党籍,自己甘愿放弃现任的省作协副主席职务,做一名普普通通的作家。信发出去近俩月,仍无任何回音。
真正让陈忠实放下心来,是三伏天在西安丈八沟的一个会议后。散会后刚出门,陈忠实听见有人喊他。回头一看,是他两次写信的王巨才部长。他与陈忠实在一棵大松树下驻足交流。王部长告诉他,两封信都收到了,也让分管文艺的领导看了。他们都为陈忠实淡泊名利的心态所感动,王部长感叹,“许多人托门子找关系想挂个一官半职,给你个正厅你却再三推脱不要。”最后,王部长真诚地说,“那你就暂时原地不动,只是觉得亏了你。”
回到白鹿原下的小院,陈忠实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踏实,写作更加专注。同时,他也明白,自己已把自己逼到了悬崖边上,绝无退路。
《白鹿原》必须早日完工!
半生忙背馍 大功告成在羊年
随着写作的顺利推进,时间也步入了1991年(羊年)的深冬。
这时,在西安城里陪大女儿读书的老母亲双腿出现老年性病变,无法操办买菜做饭的家务。陈忠实的妻子当即进城替代母亲。此时,他另外俩孩子都在中学寄读,家里只剩下陈忠实一个人。他全身心地投入到自己的“枕头”工程;饿了,自己动手在炉子上下碗面条、烤个馒头。面条、馒头由老伴做好,他抽空从城里背回乡下老家,或者由老伴送来。回忆起那段生活,陈忠实说,在炭火炉子上把馍烤得焦黄,“那是无与伦比的美味享受。”
自从13岁考入西安市第36中学,陈忠实每个周末都要回到原下的家中,星期天下午再背着馍返校。那时候家里穷,吃不起学生灶。对此,陈忠实并不觉得苦。他说,那时候往学校背馍的不止他一个,许多人都是这样过来的。只是到了中年、临近新世纪还背馍就很稀罕了。陈忠实说,自己大半辈子的生活离不开背馍,不同的是年少时把馍往城里背,中年则是从城里往乡下背。
由于陈忠实写得太投入,小说中的白嘉轩、鹿兆鹏、田小娥等的一杆杆人整天在他眼前晃悠、挥之不去,既影响休息,也影响到第二天的写作。无奈,每每完成当天的写作,陈忠实就出去和本村乃至邻村的棋友过招。几个人地下一蹲,摆上棋盘,你来我往杀个天昏地暗;要么,沏上一杯上好的陕南绿茶,将录音机音量开大,人往躺椅上一仰,听一段荡气回肠的秦腔戏;要么,走出村子,到白鹿原坡草地或灞河沙滩散散步,悠闲地抽几口雪茄,以此缓解压力,寻得片刻的休息。
转眼进入羊年腊月中旬。妻子最后一次给陈忠实送来补给品——依旧是擀好的面条和蒸熟的馒头。送妻子出小院时,陈忠实对妻子说,你不用再送吃的了。这些面条和馍吃完,书就写完了。
1991年腊月二十五那天注定是个难忘的日子。写完最后一个标点符号——省略号的六个圆点已近天黑。陈忠实两只眼睛突然一片黑暗,大脑一片空白,陷入了一种无知觉状态。待到恢复知觉,他只觉得双腿软而无力,双眼有泪沁出,内心竟然没有一丝兴奋和喜悦。
一个人呆坐了许久,陈忠实走出寂静的村子,踏上熟悉的河堤。此刻,他想吼几声,但却吼不出来。他索性坐在寒冷的河堤上抽烟。打火机的火光中,他看见河堤内侧干枯的荒草。他当即走下河堤,像一个顽皮的孩子,点燃了一丛荒草。哗哗的火苗随着细风散发着草香迅速漫延开来,似乎预示着新作品走红的未来。上得河堤,陈忠实被烟呛得又是咳嗽,又是流泪。
回到原下的家,陈忠实将屋内、院里的灯全部打开,将录音机音量开大,放了一段脍炙人口的秦腔名段《华亭相会》。满屋满院的灯光和秦腔的声响招来了几位热心的乡党,大家还以为他家有不同寻常的大事要办。没有人知道,当代文学史上一部里程碑式的巨著刚刚在这里诞生!
乡党刚走,陈忠实连忙将院子的灯关掉,着手点火烧水,为自己下一碗面条。
第二天,陈忠实轻车熟路返回城里家中。见得妻子,陈忠实说,“完了。”连“写”字都省了。妻子是第一个知道陈忠实写完《白鹿原》的人。此后很久,他没有告诉任何人。
(姜乾相 长安东大人,山东省淄博市淄博日报社区县新闻部)
(注:本文参阅了《陈忠实自述人生路》《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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