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寻找我的稻田
这个秋天,我找不到一块稻田。
秋收的日子,我大约还记得。总在国庆节后的那几天。就跟记夏收时间一样,总在“六一”以后。笨笨的我总是要找一个坐标才能够确定位置。以前,农村的孩子在夏收和秋收时节是要放忙假的,现在还放不放我不知道。
其实在说这些的时候,我心不在焉,我的目的,不在这儿。
那时小,除了干些力所能及的活儿以外,跟所有顽童一样,乐于看见田间随处蹦跶的蛐蛐儿和蚂蚱什么的。在那些刚刚收割过布满稻茬和玉米茬的新伤般的地里,还有刚刚犁过耸起一棱棱贝壳似的黑土地里,蹦跳着许多土蚂蚱,间或有碧绿修长的草蜢我们叫“简单”的,捉住捏其发达的长后腿儿,它会剧烈上下颠簸,跟簸簸箕似的,一心想要断腿而逃。更多的蝗虫狡猾地逃进了迟收的稻田里,成熟的水稻黄中透绿,带着潮湿的新鲜气息,一丛丛茁壮如村姑掩护了它。在耷拉下来的沉甸甸的稻穗间,这些穿着迷彩服的家伙或潜伏或蹦跳,有时作短暂的滑翔,张开的翅膀是双层的,外层翅厚,老绿色,里子却薄而透明,像是景泰蓝工艺里的“掐丝”一样有着网状细格,居然还是绛红色!哦不对!透明的分明是无色的,那么记忆中一闪而过的华丽色泽是什么来着?难不成还另有夹层?······这一亮翅,瞬间在我脑中划过的是爸爸带我去看过的一出戏里,那矮胖的寇准老头脱了靴子背在肩上,蹑手蹑脚跟踪孝服在身的柴郡主,黑暗中的郡主一个踉跄跌倒,孝服下露出一方艳丽的红裙······这样的画面让我兴奋,拂开浪潮般的稻穗深一脚浅一脚去追逐那飞翔的母蝗虫。
说起母蝗虫,还有一个解不开的谜底。
这昆虫不是卵生的么?那卵发育成虫的时刻,它们的母亲在哪儿?定然是满世界跑的其中一只咯!那小蝗虫想要找妈妈如何认得出?可是,我却常常见到一只大蝗虫背着一只小蝗虫在稻间跳跃,亲密默契的样子分明是一对亲生母子!这是怎么一回事?难道,蝗虫的世界竟有着大爱、博爱的秩序?······
很久不耕作不稼穑了,近年来却莫名其妙地怀念庄稼,怀念土地。这么说似乎有些矫情,我跟土地的亲情互动满打满算不超过15年,还得是从呱呱落地算起。
那时的家长们似乎总是忙碌。每家的孩子都是大的带小的,大人一早去队里上工,小的不是在屋里的炕上爬,就是被个别父母带到地里,在地沿儿上爬,不鲜见被装在筐子、竹箩里的,被小绳儿系在树根上的,那孩子往往跟土地一个色儿,脸上身上红黄蓝绿的,嚎得哇哇的,跟田里的田鸡差不多。我能好点,我有哥哥姐姐照顾,他们轮流看着我。当然他们也有想玩的时候,大的欺负小的,便让最小的哥哥照看我。小哥哥也想玩,不听话,他们就把他放在矮墙上,只大我两岁的小哥哥几乎不敢扭头看土墙根儿下虎视眈眈的猪们,吓得捂着眼睛乖乖就范了。于是,待我长到蹒跚学步满地乱跑时,再怎么屁颠屁颠讨好地跟在小哥哥身后,他都不肯带我去捉蚂蚱掏蚂蚁窝了。
说远了。小哥哥不喜欢上地里,我喜欢。没人要求我这个小丫头,我自己搬个小凳子跟去秧田。插秧是个技术活,大都是男人们在干。他们猫着腰,将手里一大把秧苗迅速分成一小枝一小枝手指翻飞插进水面下的泥土里。这些壮实的男人也像一株庄稼插在天空下的大地上。这种感觉让他们仿佛像下棋的某些时候一样突然间神勇无比,出手如电,啪啪啪啪,便见如镜的水平面上一会会儿功夫,齐刷刷冒起一行行欢快的绿生生的兵卒来!男人一双粗壮的青筋毕露的小腿坚实地踏在水田里,只动上身,将秧苗围绕自身插满“棋格儿”,再换一处地方。劳作半天男人们方直起腰,抬眼看看面前的成绩,再扭扭脖子,看看头顶蓝格莹莹的天,疲惫又骄傲地喊着不远处秧田里的女人们:“快点干活,磨叽个啥!”
没人磨叽,女人们不过爱叨唠个东家长西家短的,手底下可没闲着。秧田是一畦畦的,矮而密集的秧苗种植在长方形的秧床上,秧床四周是水,就像护城河围着一个个林立的城池。女人们把凳子腿深陷入水下的田里,屁股坐在水面之上的一块或圆或方的凳面上,裤腿儿卷到膝盖以上,有的穿着高筒雨靴,有的光着脚丫,俯下身子麻利地干活。只见右手三指紧捏秧苗根部轻快地连根拔起递给左手,左手握不下了便捞一根稻草捆扎起来丢到田梗边,不断重复着这个过程。
我家大嫂是河对岸的“水稻江村”人,那里是我们长安著名的“鱼米之乡”。而对我们来说,川里的几亩水田那是珍稀资源,一年四季大部分靠的是塬上的麦子和玉米,这些宝贵的水田是上天的恩赐,让我们得以打打牙祭吃到珍珠般高贵的白生生亮灿灿的大米。大嫂不愧是水稻田边长大的,拔秧的一双手快如飞梭,令其他人家的妇女眼红羡慕。我骄傲地跟在后面学着,可是她们的话题我通常插不上嘴,手底下又慢,一会儿就被落下好远。看着四周给我留出来的一小块绿色的秧田,升起的太阳照耀在水面上,一个人仿佛陷入空城般的孤寂。突然我的眼睛被“蛰”了一下,忙不迭地拔出脚来翘得高高,“哎呀哎呀”大叫!大嫂吓得赶紧来救我,却原来只是一只蚂蝗在附近!她好笑得用一根稗草挑起它丢到路边去,却又指给我看:看,那儿还有!我又是“妈呀”一声大叫,坐着的一张铁凳子腿深深的陷进泥里,屁股被浸湿了,被大嫂拉起来,湿淋淋的站在水里,狼狈不堪。
蚂蝗绝不像蚂蚱和蛐蛐那么讨人喜欢,它们简直是世界上最令人厌恶的几种东西之一。在浑浊的水里阴险地蠕动,缩起来只有一厘米长,伸开来却有三四厘米!黄不黄绿不绿棕不棕的颜色像一团烂泥,软不唧唧的躯体又像一团脓鼻涕,贼恶心!关键是它们是吸血虫!一旦叮上目标,会用两个吸盘牢牢地吸在人体上,所有的人第一反应都是紧张地大叫去拔,却越拔越紧,只能狠狠地去拍!不管你疼不疼,一定要拍到它疼!或用烟头去烫,叔叔阿姨们说还可以用盐去搓······总之,太可怕啦!我喜欢秧田,却怕这阴险狡诈的吸血虫。这让一路走来的我时常心生感叹:为什么,世间美好的事物总会伴随着阴影?
插秧的季节正值盛夏。人们通常都是一早来,待到日头高挂热气蒸腾时返回。于是常带着几角锅盔馍,提着一罐子拌汤稀饭来充饥。这是我最喜欢的野餐方式啦。在地畔间拣一块干净的阴凉地方放下饭食,席地而坐,普通的食物总能吃出不一样的味道来。长大后的我收藏了家里这个黑色的粗釉陶罐,每每擦拭时总会浮想起那罐拌汤稀饭的味道,散发着田野清新的露珠和青草气息。是否,这就是如今的食物再也不可复原的原因呢?
后来,我们整体从旱塬边搬到了便利的公路边,渐渐年迈的父母,被黄土地里走出的儿子接去远方享福了。留守家乡的大哥大嫂也孵出了一窝窝小鸡仔,小鸡们翅膀长硬了扑棱棱飞到县城飞到省城,田地被冷落了。塬上的大片庄稼有机器哗哗耕作,草草收回连仓库也不必进转手国家就回收了;我们逐水而来,可川道的稻田却跟它们养的田鸡一样识时务地闭了嘴,悄然干涸了。吃饱穿暖了的人们竟暗中吁了口气,觉得这是最好的结局。人们沿着变成水泥的田间大道衣冠楚楚地遛着弯儿,一边剔着牙缝一边感叹:我们的水稻呢?当年那个晶莹剔透的桂花球大米哪儿还产呢?
我低头弯腰努力在田埂间搜寻,想要看到蝗虫扑啦啦腾空而起,似乎想咬我一口终是不敢而四散逃逸的样子,然而没有,连蛐蛐儿都缩头缩脑地少见了。我的小丫不大相信我的话,试探着在一弯几乎被杂草淹没的小溪边拨拉却又一副随时准备逃开的模样,我大喊一声:蚂蝗!小丫吓一跳,看去却只有细脚伶仃的水蜘蛛足不沾水地努力往上游划却总也划不上去,小丫咯咯地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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