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箫声悠长
勾起我对逝去多年的爷爷的思念,不是他老人家遗留下来的笔墨纸砚,不是他遗留下来的那对皮箱里泛黄的线装古籍,也不是家里中堂前放置的八仙桌和椅凳,亦不是那张小巧玲珑精致美观的深红色炕桌,而常常使我想起他老人家的却是挂在他房间墙壁上那支朱红色的洞箫。
这是爷爷喜爱的一件乐器。每每想到这件器物,耳边便会响起那至今我还叫不出名子的箫声乐曲。记得爷爷每次品箫时都会反复前奏两次以纫音韵,而后便一气奏完。箫声低沉、醇厚、幽远,常常把人带到了野外田间、水波河川,会使人想起秋风瑟瑟,以及冬天那漫天飞舞的雪花,甚至使孩提时的我幻想到了人类先祖的远古时代。
这箫声韵律低宛深沉却也悠扬动听,从深深的庭院传来,就像母亲厨房的袅袅炊烟如缕回旋,再传向天外。
爷爷马孝述,1911年12月23日(农历十一月初四冬至日)出生于西安沣河西岸下南丰村一个书香门笫,自幼在当地北张村就读私塾,后又在户县苍溪学校同我的外公童怀政一起就学读书,他熟读“四书五经”,崇尚孔孟之道,民国期间爷爷曾在本村学堂教书育人。
听老人们讲:民国年间,爷爷年轻时还曾担任村中保长一职。那年月兵荒马乱,苛捐杂税名目繁多,民不聊生。据传有一次爷爷正在村中碾道碾磨粮食,来了两个收税的人找他,说是乡上派来要催缴一项附加赋税,爷爷便同来人争执了起来,那两人出言不逊恶语相加,爷爷一气之下便同他们动了手,谁知那两个家伙是吸食鸦片的大烟鬼不经打。爷爷因此以抗税之名而被关押数日,后经家中托人说情才获释回家。据说从那个时候起爷爷便常常品奏出低沉幽远、忧郁苍凉的箫声韵味。
爷爷生于清末民初,虽逢民国革命,但他所学的知识却多为“四书五经”,封建礼教也相对严格。他常常用儒家“温良恭俭让”和“忠孝礼义仁智信”的思想来教育晚辈,用“三纲五伦”以为约束。我至今还记得小时候爷爷常讲的“长幼有序”中“孔融让梨”的故事。他自已喜爱书法,且常常教育父亲、叔父、姑姑们也进行临摹研习,尽管父辈们没有学精或以此谋生,却也不泛身上遗传有儒雅之气。
爷爷喜欢读书人,以至于他把两个姑姑都嫁给了教书先生。逢年过节,姑姑和姑夫们前来探望,爷爷和他们谈论的多是文化学习方面的古今话题,有时还会和他们吟诗对词、操笔写字以达情抒性。姑夫也会常常提笔写上一首诗,请爷爷赐教。我记得姑夫曾用楷书在近四尺的白纸上书写了李白一首《望庐山瀑布》的诗,贴于爷爷房屋中的墙上。后来我所背记的一些唐诗都是爷爷这样教给我的。
爷爷善作笔记,以至于他给家中许多用具的背面都写上了名号,他常以“诗书济世,耕读传家”作为左右铭。如他在本子中写到“风吹麦海波浪翻,丰收在望喜心间。夏收农具准备好,等待临渴掘井难”的诗句,亦写“衣食两项,均属万难;即云区区,亦当珍惜”等话语,都是爷爷勤俭持家的至理名言。他还把自已喜爱的一些唐诗宋词及文章用本子抄录下来,以飨晚辈。如他抄录的民国年间《重修沣河普济桥(梁家桥)碑记撰文》和《重修普济桥碑记并颂文》,对研究民国时期捐资重修梁家桥,了解当时的人文社会具有一定的历史价值。
民国十九年蝗虫泛滥成灾,肆虐残害庄稼,给经受过兵荒马乱时的“兵燹”,遭受荒年饥饿时的“遭年馑”,蒙受过瘟疫病害时的“虎烈拉”的下南丰村村民雪上加霜,如履薄冰。爷爷同村民们一起祭祀神灵,祈求风调雨顺,平安幸福。这里誊录爷爷遗存的《民国十九年下南丰村致虫王尊神祭文》稿以为佐证。
维:
民国十九年岁次庚午,甲申朔越,祭日壬子,弟子下南丰村首事人立等,谨以香烛茶酒之仪,致告于虫王尊神之前曰:
呜呼!兵燹频仍,民不聊生;饥馑荐臻,饿殍载道;瘟疾盛行,死亡相继;而又兼之以虫蝗害稼,此真黎民有孑遗之象也。
弟子等目睹心忧,措手无策,祗有虔祈明神保佑,以弭虫灾而救生民,则百叩不忘矣。呜呼!伤哉敬告。
伏祈尚飨
下南丰村首事人 呈
庚午年壬子日
小时候,我有时候不听话,还和大人们反嘴,爷爷通常都会用“小人反上”或“你想造反咧”的话来厉声斥责,然而在我生长的那个年代,一出生就是“文革”运动,一上学就赶上了反潮流,学习的榜样就是敢于造反的“黄帅”和交白卷的“张铁生”,广播和报纸上整天都在批判的就是孔圣人“孔老二”的思想,听到的都是“造反有理,革命无罪”的口号。因此,对于爷爷对我的训斥我也从来就不以为然。
记得他还曾斥责我的一句话是:“你咋跟党海楼的队伍一样?”后来我才知道党海楼的队伍是民国时期国民党的一支部队,党海楼在1926年西安围城时为陕西陆军四师卫定一部的旅长。该部到达西安周边后,军纪散漫,横行霸道,奸淫掳掠,为非作歹,祸害百姓,人们称其为没有王法的土匪队伍。爷爷就亲见该部一士兵衣帽不整,摘了老百姓家里的柿子又寄给他的长官,嘶哑着嗓门喊道:“连长!吃---柿子。”记得有一次爷爷讲到这件事,他还说到“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这句老话;叹息之余他在纸上写下了“国正天心顺,官清民自安”十个大字,随后又品奏起那凄清、苍凉、哀怨、幽鸣的箫声乐曲。
爷爷最欣赏的是共产党的部队,他称赞解放军军纪严明不拿群众的一针一线,是个好队伍。他常常爱讲的就是《苹果树下》的故事,说的是一支部队在行军途中,天气炎热,口渴难耐,正巧歇息于路旁老百姓的苹果树下,却不摘苹果的事情。每次有解放军部队从村口路过或支农服务,他都会前去看望,以至于后来我应征入伍时,得到了他老人家的理解和支持。据说在我走后,从爷爷的房间里常常会传出那幽静悠远,委婉动听的箫声乐曲。
爷爷作为家族中的长辈,曾参与了家族内部的分家事宜,他因此而将家族中的“中和堂”名号改为“畅和堂”。这件事我一直不得其解,多年以后我才领悟道其中的含义,即对于一个大家庭来讲,“中和堂”是以“和”为最终之目的。假如人与人之间内心不畅,表面自然不和;而内心不畅,表面和气只能是虚假的敷衍,这容易酿成大的矛盾和隔阂。因此,只有人与人之间相互尊重,相互勾通,没有阻隔,畅达了自然便会一团和气,事情也自然便会一帆风顺。他的唯有“畅”方能“和”的思想给“家和万事兴”诠释了新的内容。可见其一字之改的良苦用心。
1966年文革浩劫,村里的红卫兵效仿其它地方的样子进行阶级斗争,搞造反派;他们以“破四旧,立四新”之名,拿走了大伯家里一件精美的菩萨堂,又跑到地里挖掘了我们家族的祖坟。据说竟然挖掘出了两具先辈的棺椁,拿走了一些没有腐烂的陪葬品外,便曝尸荒野。后来是四伯捡拾了先人的遗骨,重新进行了掩埋。在那样一个动乱的年代,所有族人心如刀绞,只能在家里来回踱步,而从爷爷的房间里传出了那悠长的箫声;其声音呜呜然,如泣如诉,如哀嚎如自语,深沉清幽,凄凉苍悲,沁骨彻肺,似一首安魂曲回荡在昏暗的天空。
由于担心文革浩劫给家中带来新的灾难,家里人背着爷爷偷偷地把他所收藏的许多书籍都塞到炕洞里焚烧了。在那样一个破旧立新的年代,生存成为人作为高级动物的第一本能,旧文人所倡导的“崇礼尚德”和“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观念,同文革中“砸烂孔家店”和“读书无用论”的口号相比,显得是多么的不合时宜和苍白无力。这对固守传统文化气节的文儒们来讲是莫大的羞辱与讽刺呀!
爷爷病逝于1983年10月,终年72岁。那年月农村实行了联产承包责任制,人们刚刚解决了温饱问题,爷爷期盼的清明盛世才刚刚开始,可他老人家却匆匆地走了。据家里人讲:那一年人们刚刚忙完了秋收,田野里的麦苗才刚刚泛出了青绿。那一年是我刚到部队后的第一年,为了不影响我的工作,家里没有人告诉我爷爷去世的消息,后来听说爷爷临终时还念叨着我的名字,说是想我。一直以来,我为没能亲自为他老人家送行而成为终生的憾事。
在我的印象里给爷爷箫声乐曲伴奏的,似乎只有那风声、雨声、鸟鸣声,以及冬天积雪消融时,从瓦檐那长长的冰廊坠上跌落的水滴发出滴嗒、滴嗒的溅水声响。这些都在我的脑海里留下了儿时的记忆。为了重温爷爷品奏的箫声韵味,我搜寻过一些古典箫曲,但感觉都不太相符;我曾和姑姑、叔父们谈起爷爷当年品奏的箫声曲目时,他们竟也不知其然,甚至说是爷爷自己编的曲子。至今,爷爷当年究竟品奏的是那些洞箫乐曲,没有人能说清楚,只是从他品奏的音律韵调里,分明浸透出人间的喜怒哀乐和沧桑,宣泄着他内心的那份忧怨与哀愁、那份固守与无奈、那份思念与期待。
多少年来,不论我置身何处,每当我想起家中的那支洞箫,便想起了爷爷,耳畔也自然会回荡起那悠长幽远、余音袅袅的箫声。每当这一时刻来临的时候,我都会静静地聆听着这天籁之音。这声音从老家深深的庭院传出,仿佛穿越了时间隧空,使我回到了童年;仿佛飞越了天堑沟壑,使我回到了家乡;我仿佛推开了老家的那扇大门,跨过那高高的门槛,站在了家中柿子树下那洒满柿子花的院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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