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忧伤的生菜

重阳节前的那个周末，我们大大小小七八个人一起回家看望父母。对年过古稀的父母来说，这似乎才是他们真正的节日。看着银丝满头的母亲和腰已佝偻的父亲乐颠颠地带着孩子们一会儿欣赏满院子的瓜果鲜花，一会儿拿出“珍藏版”的各色吃食儿给儿孙，我心里交织着一种温馨甜蜜又莫名忧伤的情绪。

每次回家总觉时光匆匆，必须做点实实在在的事情方能稍稍抚慰不安的灵魂。爸妈一生刚强，拒绝接受保姆照顾，不肯与儿女同住，所有事物坚持自己动手直到做不动的那一天——老爸笑称“小车不倒只管推”！于是我们兄姊几个便尽量缩短回家的周期，每次回来闺女媳妇必为父母做一两顿拿手的饭菜，儿子女婿会到处检测电路，检修爸妈的座便器，洗衣机，调试好电视接收器。就这爸妈已很满足了，常常笑呵呵地向乡亲们炫耀多子多福。做儿女的却为不能随伺左右不胜惭愧。

见我张罗做饭，老爸立刻带我去他务弄的菜园子里寻找需要的蔬菜。爸爸的菜园子棒极了！只道东北才有黑色的沃土，父亲的菜地亦是松软的黑色土壤，打眼即可看出质地上佳营养丰富，所有作物均呈现蓬蓬勃勃健康茁壮的样子。蒜苗菠菜莴苣香菜散发着脉脉的香气，最是那一大片生菜叫人惊喜！俏生生嫩闪闪娇滴滴绿油油的铺满大地，犹如新生的婴儿依偎在母亲的怀抱，不由得让人心生怜爱。

我问过父亲：怎么会想到种这么一大片生菜呢？老爸种了半辈子传统农作物，到老来居然赶这趟时髦？老爸很骄傲地回答：我这土地有什么东西种不出来呢？他老外能种的咱都能种！我乐不可支：原来这是跟洋快餐较劲呢！不就是家女给外公拿回来的汉堡包里夹了几片生菜么？这就催生出俺家吃不尽的生菜了！现在，俺家最受欢迎的菜式就是这令人满嘴生津的大叶子绿菜了！老爸调配好味汁看大家像一群兔子般争先恐后蘸着生吃每每要笑得合不拢嘴！

我这边厢正含笑欣赏呢，老爸已经开始动手摘菜。这生菜真是个好东西，易采摘不费劲，轻轻一拔即可出土，你只需小心别折损了它，触碰可断呢。我这儿只顾着跟老爸嘻嘻哈哈，却不料老爸因用力过猛突然失去平衡，踉跄踉跄向大地扑将下去！猝不及防间，父亲以那样一种令他尴尬令我心痛的姿势跌倒在了生菜地里！爸立刻以手撑地想爬起来，努力几下却只最终只能单腿跪地半天凝固在那儿！我的眼泪顷刻间呈现潮涌之势却被拼命忍了回去！我装作若无其事地样子去搀扶老爸，爸借着我的臂膀竭力想站起来，却显得那么沉重那么无奈！我知道此刻比身躯更为沉重的是他的心！我好强了一辈子的爸啊，今天在他的小女儿面前栽了跟头！我该如何安慰他？

去年的重阳节，大哥号召我们兄妹几个全体陪爸妈重游秦岭。我们一行开着三辆车浩浩荡荡奔赴老爸曾经战斗过的地方。那天，您多么高兴，似乎腰也不疼了腿脚也利索了，不时甩开我们搀扶的手，竟一鼓作气攀上了靠近牛背梁的那片山林！看着一群儿孙绕膝下而歌，耳边溪水淙淙，您忽作领袖状激昂站起指点江山：这里，那里，您风餐露宿割过竹子，掏过蜂蜜，采过五味子打过板栗，与黑熊瞎子狭路相遇！···在那些艰苦的岁月，巍巍秦岭山给周边的乡亲们提供了赖以生存的丰富物质。您对此深怀感激。爸，那户奇迹般存在至今的山民的家令您热泪盈眶，您青壮年时期的矫健风姿爽朗热情我也从山居老人断断续续的回忆中留存脑海了！您不留遗憾！

可是今年，您已不能再登高远望。岁月的风霜真是不饶人啊，仅相隔一年，它就锈蚀了您日渐僵硬的关节，那根制作精美的龙头拐杖是您嘻哈可爱的大孙子买回来孝敬给您的，被一直冷冷清清地挂在门后，仿佛恶毒的岁月巫师在黑暗中嘲弄地看着我们。您坚决不拄它！

妈妈情况能好点。漫长的岁月有您一路陪伴相濡以沫，妈妈的高雅明朗灿烂笑容始终不变，宛若一枝清新脱俗的空谷幽兰，仿佛永远是当年那个走出资本家家庭投身革命熔炉的意气风发大小姐！爸，我们能拥有这个人人称羡的美满家庭全都拜您所赐！我们兄妹五个深深地崇敬您，只是跟您的倔强强硬一样，从来不说！

如今，这个满眼绿色生机勃勃的农家小院就是您晚年的革命根据地，您倾尽心力种植了无花果，石榴，柿子和樱桃树，花圃里一年四季有开不败的姹紫嫣红，菜园子季节交替有吃不完的时鲜蔬菜。您和妈妈掐着日子采摘各种成熟的果蔬等着孩子们回来吃和拿，妈妈做得一手美味的柿饼，果脯，酸菜，糖蒜等等，这都为的什么呀？

时隔一年，您连登上二楼都很吃力了。妈妈一直把上楼晾晒被褥等待孩子们回来好拥有阳光暄腾的床铺当做神圣的事业，您呢爸？您每日坚持上楼为的什么您从来不说，是妈妈一语道破天机：楼上的两间房子堆满了孩子们的物品，您把自己当管理员呢！您凭栏远眺看门前公路上不断驶过的车辆哪个会停在自家门前，看大大小小的孩子钻出车门喊着“爸，妈”“爷爷奶奶”才是您真正憧憬的！那时，您一边大声喝止大黄狗不许叫，一边蹒跚下楼迎接您心疼的孙子孙女，脸上的每条皱纹都绽开甜蜜的笑容才是您最美好的时刻！您不说我也读得出来！

九九重阳节，登高望远时。秋，成熟的秋，收获的秋，晚凉的秋已然不声不响地驻进了我的家。明明是秋风瑟瑟，该红的红，该黄的黄，黑土地上却兀自涌起这么一片生机勃勃的绿浪！可是今天，您在自己培育起来的充满生机的生菜园里跌倒了！这片绿油油的生菜跟我老迈的父亲以及黑色的土地一起永远烙在我的脑海里了！定格成一幅忧伤的画面，此生此世，永远永远挥之不去！爸，您不怕！夕阳晚晴，我会在您身边陪您一路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