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伤疤
家乡在长安。从小在少陵塬的黄土坡间疯跑,摔倒受伤是家常便饭。那时的孩子大都皮实,不声张,不管多大的娃都懂得随手揪一把刺蓟草揉成汁敷在流血处,看那碧绿的汁液覆盖了鲜红的血液,小小的心里很觉快慰,眨眼就忘记了伤痛,继续风一样地跑。男孩子更野,面面土、草木灰都敢用来止血,似乎也没见谁感染破伤风杆菌。
身体各处因此伤痕累累。最常见的是膝肘关节,然后小腿,屁股,手脚没有一处安生过。可是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些伤疤竟奇迹般的消失了。我们个个长成了高大顺溜的人材,没见谁因此变成歪瓜裂枣。我的皮肤引以为豪的光滑洁白,那些成长中的磕磕绊绊仿佛从来不曾发生过。多么神奇的人体组织啊!这是否昭示着一个人其实是可以完全遗忘过去的?
长大后远离了家乡,尤其在美妙的青春季,城市七彩风几乎抹杀掉了农村孩子身上该有的乡土痕迹。偶尔念起,我会好奇地在自己的肢体间努力搜寻,追溯故乡在它的顽童身上应该留有的蛛丝马迹:终于在膝盖处发现几处发白的伤疤,平滑细白,竟比正常皮肤还要完美!这种矫枉过正的夸张形态当即唤醒了我的童年记忆。
七八十年代的农忙时节,因为全是手工劳作,须所有人力总动员,全部围绕成熟的庄稼打转转。妈妈上塬给割麦的主要劳力送水送饭,我和大我两岁的三哥跟着去拾麦穗。返回时各自抱着扎成把的麦穗高高兴兴下坡去。这少陵塬弯弯曲曲的黄土坡啊,飘着花香,飞着蝴蝶和蜻蜓,七八岁的孩儿蹦蹦跳跳兴高采烈着去追逐。“六月天娃娃脸说变就变”,瞬间大白雨就来了,豆大的雨点在日光里噼里啪啦追着人砸。妈妈看着头上跟踪而至的乌云,一声令下“跑”!,我们兄妹俩就欢呼着撒丫子往坡下冲。怀里的麦穗挡住了我的视线,很自然地摔了个爬扑。夏日的黄土坡遍布细细的尘土,被稀疏而大颗的雨滴砸起一个个小坑,此刻很高兴跟这黄土地上的小女儿来个亲密接触。我顿时灰头土脸,穿着小短裤露在外面的小膝盖血刚流出来就被黄土阻住了。我们娘儿三个围上来看看全不当回事,继续喊着“冲啊”!像跳出战壕的战士,像无拘无束的马驹,一路冲回家里。坐定再看,那膝盖处已有一条红色小溪冲出黄土的包围蜿蜒冲突到踝骨、脚腕处了。妈妈不慌不忙拿一碗盐水来,给我冲洗,我呲牙咧嘴地笑着。伤口处红红白白,略微包扎几日也就好了。
清晰可见的伤疤还有小腿胫骨处的一只“眼睛”。
爱极了俺们坡上层级分明的美景。一领黄土塬将我们这个挺大的村庄上下分层,一道道沧海桑田自然形成的大裂沟再将各村纵向隔开,又有横亘盘旋的层层梯田将各组连接起来。这种生态环境下密布各种动植物种,不乏野兔,野鹤,獾,狸等各种野物。我最喜欢的是满坡满野的白茅草,我们叫它“甜甜根儿”。拨开风中摇曳的白茅草,用小挖镢挖出那白白的根儿,细细咀嚼,一丝丝甜味就能满足我们简单的味蕾。妈妈说那种草还能防治流鼻血,而我们那时候不知何故很爱流鼻血。我得告诉你:那甜甜根儿是长在沟两边的斜坡上的,抓不住草根就会咕噜噜滚下坡来。坡高数丈,长满酸枣棵、柏朵和高低起伏的野草。有硕大亮白的“手电花”,小巧精美的蓝色雏菊,金黄色四五个瓣,一枝独秀的秃子花据说会令摘花的人变成秃子,而我毫发未损;那种佛耳形状的紫色小花叫“割耳”,我诚心用它在我耳边蹭啊蹭,也不见耳廓低调下来——由不得心里失望:二哥老管我那大而翘的招风耳叫作“二洋猪”,若能用花儿毫无痛苦地割点下来,我愿意啊!还有种紫红色小喇叭状的野花儿生着甜蜜蜜的绒毛,总是几个挤成一簇紧紧扒在崖壁上,多高我都尽力去摘,就为那花心的丝丝蜜甜;我还在挖野韭的时候意外挖到一只碗口大的癞蛤蟆!记得当时一声惊叫魂飞魄散,跌了个屁股墩儿,就势两手撑地坐在草丛中跟那只蛤蟆对峙,我觉得那一定是只蛤蟆王!没有千年亦有百年的成了精的蛤蟆王!······
跑题了,终于要说到小腿处那只“眼睛”了。
跟我家平行的沟那边有一崖,崖边有一颗高大的皂角树。皂角树下是我们队的几户人家自己开垦的小菜地。我常要绕一大圈过沟去,借着帮妈妈摘菜的机会,伺机弄一些皂角下来。树近一抱粗,端端矗立在崖沿儿夹角处,别说皂角树身上有刺,就是没刺也没人敢上树呀,一个失足掉下崖摔不死却残了,何苦?
我是用石头砸的。那树通体碧绿,树冠如伞,在蓝天丽日下悬挂着一弯弯长长的皂荚,极具美感!幸运的皂荚被我砸中落在自留地里,两相欢喜。要不然它将渐渐干枯老去,掉落一地,任岁月剥蚀腐烂——我不相信这样的宿命会好过与一个孩子的恰当相逢!我会剥开嫩绿的皂荚,拿出里面一颗颗裹着韧性白膜的皂角豆——不要豆豆,要的就是那层坚韧的米白色的豆膜!咬在嘴里,微弹,筋道,比今天孩子们吃的qq糖好吃太多!吃罢捡起剩下的皂角,跟新摘的蒜苗、辣椒啥的一起得意洋洋回家卖功劳:把那皂角砸一砸,用来洗衣服洗头发可比肥皂效果美多啦!套用一句广告词:白衣亮白,乌发柔滑!呵呵!
别急,那颗伤疤就在这时出现了!眼睛不是只顾着瞄准、扔石头、奔向胜利果实么?脚下一拌就跪在了皂角刺上!那种刺呈三角楞形,极像武侠剧里的秘制暗器“铁蒺藜”,就那么深深地扎进了小腿里!我咧着嘴嘶嘶哈着冷气拔将出来转身就回家了,谁也没告诉!几日后伤口发炎了,黑黑的脏脏的。再几日过去,它干燥了结痂了,形成一个凹陷的眼睛,竟把伤口里面的脏东西包括一枚细刺硬是给排挤了出来!这次身体一定竭尽了全力,好久好久才渐渐淡去。
还有额头上的一枚“浅月芽儿”,那是表弟小健给留下的。
就是在那个池塘,成年后仍多次出现在我梦境里的那方池塘边,我长久地留连着。那只是半坡上一汪黄汤似的雨水池塘,却因了四壁环绕,在我眼里不亚于仙池。背靠着池塘有两面地势较高的绿油油的草地,我常趴在草里捡地软,找小白菇,摘蒲公英,捉蚂蚱;另一面是我奶奶独立的房屋和围着篱笆的碾麦场,自留地,奶奶叫我没事干就去扎树叶,拾马杠(椿树的干枝条)哄我说“拾柴火给娃炸麻糖”;再有一面就是这条蚰蜒似的狭长小道,上通塬上,下至公路,是我们队连通外界的最重要的交通要道之一。一场大雨就会让池塘水漫金山,天晴了,彩虹挂在天边,塘里的青蛙呱呱叫着,水面上碧绿的水葫芦长得疯了似的欢实。总有三五个女人蹲在塘边洗衣服,我蹲在水边洗手绢,常常弄湿了鞋子和裤子。小健是姑姑的儿子,小我两岁,站在奶奶屋前喊我跟他玩,喊不应,石子就丢下来了。准准的砸在我的额头上,鲜红的血毫不迟疑地流下来,染红了我的白色背心。小健吓坏了。后来忘记了怎么收的场。只留下这枚淡淡的印记和我们表姐弟间的一段笑谈。
岁月就这样悠悠而过。儿时的那片土地已经荒芜,童年刚刚结束少年的我就渐渐远离了家乡。当青春的绚烂渐行渐远,家乡的场景开始粉墨登场,越来越频繁地光顾我的梦乡。这些若有若无的伤疤仿佛家乡给下的蛊,总是嘿嘿笑着提醒我来自何方。而在午后的光影里慢慢回味这些关于伤疤的片段,带给我的竟然只是微笑,不似成年后那些看不见的伤,痛在心里口难开。
作者:王亚凤
网名:马铃薯,西安作协、长安作协、未央作协会员,华商报签约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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