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屠刀丢失之后
长安城南有个王曲镇。镇上有个杀羊的黄胡子。蛇年春节将至,我照例要给母亲买些羊肉,母亲胃寒,过年只吃羊肉。往年在菜市场买,今年有朋友介绍我去找黄胡子,说是他的羊肉货真价实,秤杆子上也不耍把戏。老长安县周围有韦曲、王曲、杜曲等几个叫“曲”的村镇,朋友怕我跑错了,专门帮我调整了车上的导航仪。
不知为什么,高科技导航却频频出错,转了几个圈子,又不得不走回头路才到王曲村口。转过两家门楼,一个老婆婆告诉我:“黄胡子不做那生意了。”我说:“今年的羊肉生意好啊!”她说:“他连杀羊的刀子都寻不见了……”再问,可这老婆婆转身就走了;转过一道巷子,遇一身穿黑风衣的男子蹲在门口的菜地里挑芫荽,就换个话题搭腔:“今冬天冷,芫荽芽芽太小啊!”他说:“再小也得挑些,我丈母娘就爱吃这啊!”再问:“咱这一带有好几个‘曲’应该有啥说法吧?”他说:“我也问过别人,一种说法是山环水抱曰曲。”又问他村里人怎么这么少啊,他不回头地说都出外挣钱去了。
终于又找到一个人,他自称是退休教师,得知我是来买羊肉,就感叹说:“唉,现在这人很难教育,可今年腊月,一只小羊把全村人都教育了。”他蹲在碌碡上,我坐在石头上,静听他说黄胡子杀羊的事。
今年货源不好,大雪封了路,陕北、宁夏的羊都过不来;关中道里经济转了型,养羊的越来越少。黄胡子给西安几家羊肉泡馍馆签的供货合同执行不了,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开上蹦蹦车跑了两趟狄寨原,才买回来一对母子羊。
他杀羊三十多年了,挣的钱给俩儿子娶了媳妇盖了房。人都说黄胡子也不容易,但生意再忙,也不该常年让瘫痪的老娘寄居在山里的亲戚家!说话间黄胡子就把这一对母子羊拴在后院的槐树上,树下摆了小方桌,放上半盆热水,就去旁边的磨刀石上磨那把月芽儿一样的尖刀。看见刀子,母羊就拼命地挣扯缰绳,小羊也咩咩叫着,一蹦两尺高。屠刀磨好了,放到小方桌上。他去厦屋拿铝盆,这铝盆是专门接羊血的,这羊血也有合同,是供给南梢门那家专卖“粉汤羊血”的馆子。可是,铝盆找来,却不见了那把屠刀,那把磨得雪亮的月芽儿般的尖刀,在他手里用了三年了,大概是他杀羊以来使用的第十把刀子……
他急得团团转,院里没来外人,屋里没有别人,可就是找不到屠刀!屋里,院里,水槽里,桌子底下,槐树周围,磨刀石边,找了一遍又一遍,还是没有。黄胡子就觉得今天这事怪怪儿的,就自个儿泡了一碗茶,蹲在房檐下一口一口地喝着,想着。面前的两只羊,小羊蹦得累了,卧在蹬虚了的土场上喘气,母羊不挣扎了,低下头,伸出舌头,一口一口舔着孩子的颈毛;它舔得很缓慢,很认真,舔过的羊毛湿漉漉的,午后的阳光下银亮亮得好看。小羊安静地卧着,它低着头,不忍看见妈妈脸上两道长长的泪花。
借把刀子去?或者干脆用自家的菜刀?黄胡子这么想着,把碗里的残茶泼出去。太阳偏西了,母羊卧下了,与它的孩子相依相偎,槐树的影子罩下来,母羊的身子在轻轻颤抖,它尽量要把身子护住小羊,它怕孩子冷。黄胡子似有了恻隐之心。他走过去,扯起缰绳,要把它们拉到阳光充足的东墙根儿,好让母子俩享受一下这人世上最后的光明和温暖。
他先把母羊拉过去拴了,再来拉小羊时却怎么也拉不动!小羊四蹄扣地,身子紧贴地面,似要和他拼命一般摇晃着刚刚长出头皮的小角。他“哼”了一声,挽了袖子,解了缰绳,俩手钳子一样箍着小羊的肚子把它抱起来!
小羊卧过的虚土里埋着他的屠刀!
黄胡子耳边似响起一声炸雷,眼前掠过一道黑影,他差点儿栽倒!
小羊趁机从他怀里蹦走!它窜到妈妈跟前,拿头轻轻抵着妈妈的颈下,那块最松软的皮肤,是它小时候最喜欢贴耳取暖的地方;妈妈不再冲动,她平静地卧着,一任儿子舔她身上的这儿那儿;黄胡子看到,小羊舔着妈妈脸上的泪痕时,母羊轻轻地鸣叫着,那种低沉的、发自土地深处的呜咽,仿佛一种揪心的叮嘱……
黄胡子的脚下,是被小羊蹬虚的浮土;黑色的刀柄上,那一握沾了尘土的油污,是无数羊肉的凝积;那月芽儿似的利刃藏在虚土中,虚土中似有心跳在颤动!黄胡子扬起衣袖擦鼻涕,他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叭”的一声响,他飞起一脚将屠刀踢远,越过矮墙,外面的垃圾堆里多了一件精致的刀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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