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城壕边上的平屋
堡子里的丁柱老汉,一辈子也没想通,临死自已竞然也没能顶住岁月的难常。在一个秋天的夜里悄悄地走了,风雨声和黑夜淹没了他无奈的声唤,堡子里谁也没听见夜里发生的事情。
临明时分,雨歇了,风也停了,人们照旧聚集在三官庙前的大槐树下,等候着了丁柱老汉敲响那上工的铃铛呢!半晌都过去了,还不见老汉的半个踪影,大伙一下了象乱了营盘的兵丁,各自议论起来。这时候,大伙楞了一下,哭声引起了大家的注意,便不约而同的向哭声处望去,只见城壕里的木器埸门开了,母亲拉着我的手,正喔咽着从平屋出来,母亲走到槐树下,抽咽着说:“丁柱老汉昨夜里倒头走咧,队长和娃他大正在安顿事呢!”大家沉静了一刻,又哄的一下炸了锅。有的说:“也个黑咧我就觉得不对火,饿老子连叫了好几声呢?”有的说:“今天的工不出了,埋人要紧!”有的说:“咳!丁柱叔可怜了一辈子呀!临了还是没丁柱……!”说完,大家一齐向木器厂边上的平屋涌去了。
丁柱老汉姓郭,是队里的五保户,起先他就住在我家隔壁的大房子里,按乡下的辈分论来,我还得叫他大呢!
丁柱大一生没成过家,自然也没享受过家的热闹和累赘,听大人们说:旧社会说过一房媳妇,最后却没成,不知道是因为丁柱卑气嘎,眼窝头高,还是那女子嫌丁柱家贫寒。总之,从我小时候记事起,他就孤身一人过日子,逢年过节也没个亲戚走动,倒也落得清闲,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丁柱大做得一手好茶饭,每到放工铃一响,他便早早的端着一老碗黏面,辣子调得红红的,蹲在三官庙的门闩上,面对着去南湾的大义路,一手在下端碗,一手在上拿着筷子,把面高高挑起来,又放下,来回折腾着五六下,然后嘴里吹着凉气,伸长舌头来接垂下来的黏面稍,接上面稍,再用喉咙猛的一吸,那面就顺从的直入到口里,待面完全入口,也不用嚼, “哧溜”一下,又宽又长的面就咽入肚中,上下嘴唇碰上几下,发出巴扎巴扎声响,然后,两眼向四周围着的人群扫了一遍,希呵两声,再喝两口热面汤,那个香极了的感觉,丝亳不比吃一顿“十二件子”或“八大碗”的席面差啊!逗引得过路的乡党和妇女们驻足看希奇,直羡幕丁柱会享福,能行、会过、日子滋润。放工的社员,老远就看见丁柱端的老碗吃面的那个香劲说:“人家丁柱叔,比咱都品麻!”有的说:“丁柱再是个婆娘,我就娶了她呢?”大伙听了都说:“你娃才是个没出息呢”?有的则说:“丁柱一辈子没成过婚,把男女之间的好事全在嘴上享受了!”
五八年,村里闹食堂化,队里粮食没处搁,占了丁柱住的两间公房。丁柱是五保户单身,队里让他住到了饲养室,白天仍然和队里的一邦老汉犁地干活,夜里替饲养员在头谷圈守夜。丁柱是个勤快人,老也闲不下,有一年霖雨下了四十天,眼看着头谷圈没了一粒干土垫圈,丁柱看着头谷黑咧白天地站在湿巴巴的圈里,丁柱心就难受,他二话没说,把饲着室的土坑拆了垫了头谷圈,自已却在粪帕板上蹲了一夜。第二天,饲养员来一看就燥了说:“你疯了,简直胡求子央呢!”扭头报告队长去了,饲养员生气不干了,队里索性就让丁柱接替了他。丁柱爱牲口就象爱自己的儿女一样,有一回,郭明选赶着黄牛犁完东湾的地回来交接,丁柱看到牛背上有鞭子抽的两道红印,他难过的哭了,骂明选太恨心,是个半吊子!第二天,死活不让明选再使唤黄牛了。他特意给黄牛喂了精料,硬是让黄牛歇了工,他又步行五里地到郭杜镇请了兽医。后来食堂化解散,队里给各户分了自留地,人们分牛退社,饲养室也就解散了。
这时,饲养室一散,丁柱没处来没处去,队长没法就让丁柱便搬到了城壕里的木器厂的平屋居住,丁柱年岁大了,平时没事,除了给队里敲上工铃,其余就是给木工埸招呼个门,其实,那平屋处在城壕边的低洼处,门南栽了几棵洋槐树,树下就是木栅大门,一到四五月槐花开了,放出一阵阵芳香,人们都爱聚集在木工埸门前的槐树下片着村里的新闻旧事,丁柱大给大伙提供旱烟和茶水。一遇雨天这里因地势低,树下就积了一个若大的水潭,成了娃们的耍水的去处,我小时候就常和碎娃们一起在水潭上玩过打水仗,或穿着布鞋在水里巴扎过。
丁柱大做的一手好茶饭,成了他唯一经常在婆娘堆里卖弄着的本事,队里来了工作组,或是来了公社干部,队长必定派丁柱给招待,因为,丁柱是队里五保他不会说队干部的是非话。
1976年知青上山下乡,也安排在木工埸的空房里和丁柱住隔壁,丁柱高兴得象孩子一样,到处夸城里的娃多文明,只是把麦苗当成韭菜呢?娃们不会做饭,丁柱就常教他们,乡党们听了直羡幕丁柱遇上城里来的邻居,宽忍叔说:“我也是单身,娃们咋没问我请教呀?”丁柱急了说:“就你那茶饭,喂猪还差不多?”队长叔说:“瞧你俩那出息,人家是来广阔天地段炼的,又不是来享福的,就咱农村人那卫生,人家一看就训了!”
我七零年参加工作,回家时去过几回丁柱大住的平屋,知青们早就回城里去了,剩下他一个人孤伶的还住在空空的城壕边,我觉得他老去的眼神里常有一种祈盼,不知是渴望亲人们的关怀,还是他对自已的未来的一种担心。常去看他的还有我的父亲和队长叔,财娃媳妇和四节婶子。一天天苍老的丁柱大,在生命的最后一站里,享受到了乡亲们的关怀,婆娘们聚集在平屋里缝制寿衣、寿被,男人们伥落着寿棺等,人们把丁柱当成了城河里的神,替村里做着善事呢!
我真佩服乡里人对死亡的豁达、大度毫不惧悔,我母亲生前就曾为自己的死忙活了好几年呢!早早就催促着我大姐给她做寿衣,还翻腾着年年六月六拿出来晒晒呢!逢人便夸说:这是我大女子给我的孝心,惹得乡党们投来羡幕的眼光!
直到丁柱大的死,我猛然明白了,乡里人对死亡的尊重和放达是多么的超前文明啊!
丁柱大的死是平常的,平常得象土壕里的一粒黄土,只是村头的上工铃声再也没有响起来,人们在严肃中掩埋了他,没有龙扛官罩,没有孝子孝孙,那惊天动地的难过,只是乡党爷们对他的怀念。人们从他的离去更懂得了生命消亡的平淡,其实,孝道在丁柱大看来那都是多余的奢侈,只是用来满足生着的虚伪。他一个孤伶的五保户,一个老实八角的农民,只有南湾底的无名冢接纳了他的肉体,他的灵魂在四处漂荡着,丁柱大死后连个黑白照片也不留下,自然人们也就不记得他了。
日出日落,岁月流逝,事隔四十余年之久;堡子早变得不认识了;饲养室早己不复存在,城壕边的平屋,丁柱死后就再也没人居住过,谁还能记起曾经的光棍丁柱呢?发展淹没年轻人的记忆,历史把一桩桩故事,留给了那些靠着南墙根晒暖暖的老者。
南湾的那座坟莹埋葬着我的亲人和我心中酸楚的记忆,每每清明我就不由得想起他——丁柱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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