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文）文人之死

   中华文化博大精深，传承至今虽多次遭遇灭顶之灾，但始终不曾中断，全赖一代代文化人守护发扬、薪火相传。文人也是人，也具有多面性和复杂性，缺点有时和优点一样明显，加之一般都敏感脆弱，因此他们的命运更值得关注。我在阅读文化史、文学史时，对于知名的文人，都要了解他们的生卒年月，以及死亡原因，如果活过了花甲之年，病死老死，我都会感到欣慰。因为有很多文人最后都不得善终，各种死法让人纠结不已，一鞠同情之泪。有人说：在中国历史上，最容易“不得好死”的人群不是农民，不是贪官，不是囚犯，而是文人，是知识分子。在我读史的过程中似乎反复验证着这句话，连一代大文豪苏轼也感叹：人生识字忧患始，姓名粗记可以休。

    这些文人有的是流星，有的是恒星，但都光耀了整个中国文化史，我们不能只关注他们闪光的时候，他们黯淡的时候、永别的时候或许更能体现一个文人的命运与时代的主题。与我一样关注文人之死的人相信不会少，当我看到老作家李国文的历史随笔《中国文人的非正常死亡》时，非常激动，一口气看完还意犹未尽。遗憾的是对有些著名的文人特别是现当代文人的死都没有提到，而且里面有不少文人之死我觉得应归结到正常死亡的范畴。

    这是一个系统的工作，或许我以后可以完成。先在此做个汇总的记录，让我们可以一窥数千年中国文人命运之多舛，文化薪火相传之艰难。

    文人之死一般可以归纳为某几种类型，如下所述。也可以按年代归纳，因为有些特殊的年代文人死得尤其集中，比如魏晋南北朝时期，明初集权专制顶峰时期，明末清初易鼎之际，康雍乾大兴文字狱之时，文革浩劫之时等。本文以类型归纳为主、特殊年代为辅展开。

    活到终老型，像普通人一样生老病死，含笑九泉，毕竟这样的人应该最多，不然还有谁敢去碰文化。当然活到终老的文人中也有数不尽的忧愤而死、贫病而死、壮志未酬而死等等，但毕竟比起被杀自杀冤杀或意外而死的文人来，已经是不错了。这类人很多，著名的有孔子孟子庄子墨子等诸子百家（除了韩非子是被杀外，大都属于此类，春秋战国那个时代还是挺包容的），杜甫、白居易、王维、韩愈、柳宗元等唐代的很多大诗人（李白除外），欧阳修、苏轼、李清照、辛弃疾、陆游等宋代的著名诗人，等等。

    不知所终型，他们发出灿烂的光芒，之后却神秘地消失，无人知道他们的死法，但都希望他们得到善终，含笑而去。比如老子，骑驴西去，到了哪里呢？老死于楼观台吗？我更愿意相信他一直往西，去更辽阔的空间追寻人生的终极意义。司马迁在写完《史记》后的生活无人知晓，如何死的也不得而知，一位伟大的历史学家自己的历史却不完整。李清照卒年也不见记载，这位乱世中的美神，再婚失败，屡遭打击，伤心透顶，后来似乎连词也没怎么写了。

    意外而死型，没有活到终老，也没有被杀或自杀，却因为偶然的意外而死，令人感慨生命之脆弱，天才之难得。最有名就是李白醉酒后失足落水而死，初唐四杰之一王勃也因失足落水而死，《长生殿》的作者洪昇也是酒醉登舟坠水而死，国歌的作曲者聂耳在游泳时不幸溺水身亡，徐志摩因飞机失事而坠亡，著名女作家戴厚英被入室盗窃者（还是她帮助过的学生）杀害，等等，有些人死时还非常年轻，天不假年，让人无比惋惜。

    恃才傲物型，这种文人往往很有才华和天分，但也因此清高傲慢，眼比天高，不通人情世故，也不把当权者放在眼里，最后因故得罪当权者，为之所杀，很是可惜。这种文人有祢衡、孔融、崔琰、杨修等人，基本上都是汉末三国时人，那个乱世，普通人保命尚且困难，文人名士也不例外。

    自杀殉道型，他们不堪心中美好的事物被毁损，或因国破家亡，或因走投无路，为了维护心中某种信念，或者尊严，或者底线，放弃了宝贵的生命。比如战国时屈原投江而死，宋亡谢枋得绝食而死，明代李贽监狱自裁而死，明亡后刘宗周绝食而死，柳如是悬梁自尽，八国联军入侵时甲骨文的发现者王懿荣投井而死，民国时王国维投湖而死。文革十年浩劫中自杀的文人精英更是数以万计，比如老舍、邓拓、熊十力、李广田、范长江、杨朔、傅雷、闻捷等人。诗人闻捷文革初期被批判调查，调查组组长是戴厚英，结果他们抛却政治深情相爱，可是结婚申请却被粗暴驳回，两人也被强行拆散，闻捷愤而自杀。在闻捷自杀十余年后，戴厚英写下了长篇小说《诗人之死》，正如她所说：一个诗人倒了下去，一个作家在他的血泊中站了起来！ 

    折磨致死型，面对压迫，他们矢志不坠，绝不屈服，他们没有被杀也没有自杀，却死得比被杀自杀更加痛苦，身心的折磨与绝望想来亦觉悲怆不已。文革中打倒了公检法，折磨致死的就更多了，比如陈寅恪、赵树理、吴晗、田汉、严凤英等人，还有的虽然没有当时折磨而死，但长期的精神折磨和肉体摧残，最终把他们的生命之火消耗殆尽的，比如胡风、聂绀弩、沈从文、路翎等人。

    辛劳早逝型，文人的战场在精神领域，他们无不以薪火相传为己任，辛勤耕耘，九死而不悔，有的因为太过勤奋用功，辛劳成疾，未老而逝，令人惋惜不已，假以时日，他们应该会有更高的成就。比如唐代李贺，清代的曹雪芹，当代的路遥。

    以身殉国型，为了国家民族，挽狂澜于既倒，或起兵反抗，或宁死不屈，或感怀故国，并因之被害。南宋灭亡之际，数百文人自杀殉国，宋末文天祥、明末陈子龙夏完淳师徒、黄道周、冯梦龙，都是文人中的勇士，起兵反抗，兵败后宁死不屈，浩气长存。能力有限的方孝孺，因其对建文帝的忠诚而被篡位的朱棣诛灭十族。李煜因作词感怀故国而被宋太宗毒杀。戊戌六君子，特别是谭嗣同，为变法而壮烈身死。同样因爱国遇害的现代作家还有被国民党暗杀的闻一多、被日本宪兵杀害的郁达夫、陆蠡等人。

    被诬陷而死型，得罪小人，遭到诬陷，或因莫须有罪名入狱被杀。比如魏晋时的嵇康，《后汉书》作者范晔，南北朝时的谢灵运和谢朓等人，大小谢开创了山水诗，名垂文学史，可惜都不得善终。盛唐大诗人王昌龄也是因为被地方官忌才而冤杀的。

    文字狱冤杀型，明初朱元璋到朱棣，是集权专制的高峰，因文字肇祸的人不少，至清朝康雍乾时期，文字狱达到顶峰，骇人听闻，吓怕了文人，从此文化僵化，硬骨头越来越少，正如龚自珍诗云：避席畏闻文字狱，著书都为稻粱谋。至此，封建专制王朝的气数就将尽了。明初被杀的有高启、杨基、张羽等人，连带一大批文人被杀。清中叶的庄廷龙私刻《明史》一案、戴名世《南山集》一案，株连被杀的江南文人都有上百人，而这样的文字狱，在所谓的康雍乾盛世，不下百起。

    政治斗争失败型，在严酷的政治斗争中败阵，或被反复无常的君主所杀，成为政治牺牲品的，比如秦代李斯、西汉晁错，西晋陆机、北魏崔浩、明初谢缙等人。

    精神困苦型，在自杀的一些文人中，他们在生命哲学上钻进了死胡同，与世俗社会格格不入，精神困苦而自杀，比如新月派诗人朱湘，因生活窘迫，愤懑失望，投江自杀，当代作家三毛、诗人顾城、海子、戈麦等人也因精神遭遇危机而自杀。

    文人中也存在有才无德的，嫉妒诽谤的，互相陷害的，溜须拍马的，这个名单也很长。但是一般而言，文人大多柔弱，非正常死亡的人中，被杀和自杀的比较多，但文人中居然也有杀人的（不是像陈子龙、夏完淳那样报国杀敌），比如王勃杀了官奴、鱼玄机妒杀女婢、徐渭发狂杀妻、顾城自杀前杀死妻子等，真是不可思议，当然他们的结局也都很惨。

    作为传承文明、兴灭继绝的文人群体，呕心沥血，九死而犹未悔，是需要一定的骨气和底气的，这种精神气也是一个国家和一个民族的魂魄。但文人也是人，因其有名气、有学问、有地位，他们的缺点也经常被放大。生死都是大事，没有比死更能洞见个人命运与时代主题的，有些人的死留名青史，有的湮没无闻，有的人死了盖棺论定，有的死了至今仍争论不休。不管怎样，历史终会给出公正的评价，凡是为中华文化作出贡献的，都不会被轻易忘记，他们活在作品里，活在国人的心目中。

                                                  张立作于 2012.09.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