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愚:长安的旧梦
一、序
关于故乡的文章我已经写了很多了,不要说单纯怀念故乡的题材,就是一些看似和故乡并不搭界的话题,我也时不时地拿故乡说事儿,并夹带着把故乡再怀念一回,这颇有一种正干公事时顺便带点私活的快感。
其实我在故乡生活的时间并不长,满打满算也就是十八年,去掉少不更事的头几年,在故乡懂事的生活也就十年光景。现在我在外面生活已接近三十年,可是但凡做梦,十有八九是故乡的物事。我有一个自个的标准,凡是梦见什么,说明我心中有什么,频繁地梦见什么,就说明我想念什么,故乡我梦见了几十年,可想而知,它在我心中的分量。外面的生活虽精彩,但不值得怀念,因为那是外面的生活,那是别人的生活,况且我的梦中几乎从来没有外面的内容。
梦中故乡的我,永远是一个少年郎。
二、终南山
从我家的后墙探出头,就一定能够看见终南山。
少年时的我,曾固执地认为,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一定写的是我的故乡。直至上了大学,发现教科书上明白无误地说陶诗人的创作地点在江西,与我的故乡相去千里,我还心不甘情不愿地认为,让我保留这个美丽的误解不是挺好嘛,何必要去纠正它。
终南山的后面是南方,那是一个神秘的地方,我没去过,但很向往,人们说那里就是所谓的外面。在故乡,外面的意思就是世界的意思,它意味着文明,意味着见识,去了那里就意味着有本事,有能耐。可是面对着绵延的青山,怎样才能翻过去到外面呢,这对于少年的我,是一件颇费脑筋的事情。
终南山其实就是秦岭,山很深,林很密,深山老林我们是不可能去的,但靠近关中平原一带的浅山,尤其是沣峪口那里的几面山坡,却是我们少年时的游乐场。
我的少年时代正是文化大革命后期,学校采取的是放羊式教育,读书那是游玩之余事情,所以整个春天,我们几乎都是在那几面山坡上度过的。因为春天青黄不接,家家都闹所谓的春荒,饥饿是我少年时的最深刻记忆,可是南山上却有能充饥的野菜,而且取之不尽。“少年不识愁滋味”,我们饿着肚子,却兴高采烈地爬山去摘野菜,因为山上野菜太多,很容易就会满载,所以我们一般都是先尽情玩耍,直到玩够了才去挑家人期盼的那些吃物,况且山上还有许多东西可以偷来吃,那时候,我偷过生杏、嫩核桃、涩柿子等,吃到嘴里,没一样是有甜味儿的,但只要能充饥,管它什么味道。有一次偷了人家一棵竹笋,尝了一口叶子,什么味道也没有,但舍不得扔,藏在担笼底下,用野菜覆盖着拿回了家。
那时候没有春游的概念,但几乎整个春天我们都在山上游逛,虽然那时候山色很美,但那不属于我们关注的事项,我们关注的是有吃的东西没有,有可疑的坏蛋没有(文革培养出来的所谓政治警惕)。实在没有,就制造坏蛋,于是大伙儿一分两帮,一帮当坏蛋逃窜,一帮当好人抓他,这实际上就是捉迷藏游戏的翻版。可是这个场地实在太大了,游戏一旦开始,别说抓坏蛋,恐怕连自己的战友也找不到了。临毕了,你会发现,好人和“坏蛋”往往同流合污。所以这种游戏很没意思,既没有结果,也没有原则。
后来时代变了,国家恢复高考,我随着时代潮流,考了大学,进了校园,当然也就离开了故乡。后来我也好像城里人的样子,装模作样地春游终南山,其实它就是我少年时玩耍的那面山坡。再后来,背井离乡,闯荡着也到了外面。现在我在南方,北望长安,家山遥遥,想看一眼终南山实属不易,再想想,看见又能咋地?面对那面山坡,那面我少年时如履平地的山坡,如今即便有少年时的狂态,还会有少年时的体魄?没啦!没啦!
好在还有梦啊,梦中我是一个少年郎,那就在我梦回故乡的时候旧地重游吧。
三、沣河
从沣峪口流出山的,是沣河,渭河的支流。往大里说,那是长安八水之一,沿岸有西周都城沣镐遗址、上林苑遗址、咸阳桥遗址,以及星罗棋布的各代遗存,是中华民族发祥地的核心地带。往小里说,岸边就是我的故乡。
在这条河边长大的孩子,除了会凫水,还有见识,历朝历代的古物珍品,在我小的时候真是俯拾皆是,只不过当时连大人们都不知道它的珍贵,更何况我一个小小少年。记得都上了大学了,我还把捡来的整整一兜原始社会时期的石凿石斧沉腾腾地交给半坡博物馆,人家当时还品麻地不想收,我几乎是“气愤”地把东西给桌子上一扔,你爱收不收,我走了。因此到了后来,我花钱买票进博物馆参观时,就没有别人那么多惊奇的目光,因为很多东西我都见过,甚至亲手把玩过。只是到了如今收藏发烧的时代,我才惊奇地发现,我原来还具有另一个“天赋”——一眼就能识别很多古董的真假,因为玩得太多太熟了。当然这是题外话。
沣河在我的记忆中很美。它从隐隐青山中蜿蜒而出,继续蜿蜒着归入渭河。每到春天,也许是受了春风的劝诫,它完全没有了在山中水沫四溅,咆哮湍急的性格,出山后它是另一番模样,温文尔雅,缓流无声,水清沙白,绿树倒影,河岸上柳絮翻卷,芳草萋萋,夹岸成荫,深望迷离。这时候,河岸上会有三五成群的少年,把棉袄脱下缠在腰上,光着稚嫩的臂膀嬉戏。
到了夏天,经常只要看到终南山里黑云密布的时候,沣河就要涨水了,用老家的一句成语来形容暴涨的河水,叫做沛流溅淹。此时河面会一下子宽阔许多,河对岸的荻园地也会变成泽国水荡。庄子在《秋水》里形容这里当年的水阔时,说了“两涘渚崖之间不辩牛马”这句话,我想,他大概说的就是这里涨水的情况吧。
河上还经常会漂来一些山里的原木,面对这样的浮材,会水的年轻人自然不会放过。因为上山打柴也未必能打下这么粗壮的木料,况且还有一个扛不动,运不了的难题,现在浮材到了家门口,不去捞才是傻瓜,于是有能耐的会让浮材在岸边成堆,没能耐的也会扛几根回家。
秋天,尤其是秋高气爽,明月高悬的秋夜,村里的自乐班会在细软的河边沙滩上吼唱大秦之腔,可以想象,在这满天星斗的秋夜,关中平原上四野沉寂,只有这大秦之腔回响在夜空中,与蛙声、虫鸣合奏,这难道不是天籁之音吗?
其实我最想说的还是沣河的冬天。
从故乡的深秋开始,河对岸那大片的荻园子就有了颜色的变化,先是绿海一般的荻园泛起浅紫色的浪花,那是荻子开始抽穗杨花了,待到这片浅紫色的浪花渐渐发白,并开始随风飘散雪绒花一样种子的时候,那就是故乡的冬天到了。
荻园子,外面人叫它芦苇荡,《诗经》里叫它“蒹葭”,是我故乡里生活时间最久的植物,在《诗经》里我就知道它生长在这里,而且我还知道当时发生在荻园里的爱情故事,只不过到了我的少年时代,这里演绎的不再是爱情故事,而是“战场”。
每当入冬,荻园被大人们收获干净后,往日里不敢深入的地方,现在就变成了一望无际的空旷,每当这个时候,河对岸邻村的小伙伴们便毫无缘故地和我们“仇恨”起来,紧接着就是各自招兵买马,造弹弓,捡石子儿,然后约定时间,摆开阵势行“泓水之役”。整个冬天,我们都是在“战斗”中度过,直到明年开春,偃旗息鼓,相安无事,待到明年冬天,再“仇恨”复发,继续“作战”。
我们的冤家是河对岸一个叫庆镇村子的同龄少年,后来上高中,我们和“宿敌”成了同学,大家见面哈哈一笑,往事比风跑得还快,个别少年的“冤家”现在成了我终生的朋友。
继续聊沣河吧。
沣河的四季虽然很美,但少年的关心却不在此,少年关心的是能吃的东西,说白了,那就是河边的那座桃园。
桃园很大,又长在沙壤的土地上,加上河边的水分充足,所以这里的桃子非常鲜美。平日里桃园无人看管,只是到了桃子快要成熟的季节,村子才会给桃园安顿一个守园人,因为也只有在这个时候,孩子们才开始踅摸桃园的。
桃熟自然是在夏天,但由于上游终南山气候的多变,因此夏天的沣河往往是无征兆暴涨,而且来水很快,经常是过河去水清沙白,挽裤即可;返回时浊浪滚滚,水势汪洋。有一次过河偷桃,我们就遭遇了这么一次。
记着那是一个夏日的午后,我、浩元、勤尚几个伙伴联合行动。好像那天不太顺利,守园人没有按照我们的预想中午休息,而是牵了一条狗在园里乱转,尽管那条狗我们熟识,它不会咬我们,但守园人的不午休却让我们悻悻然空手而归。其实,前后也就一袋烟功夫,可当我们准备返回时,傻眼儿了,河水脏污不堪,水面宽了许多,河水暴涨的征兆出现了。
那时候小孩子家不懂危险,我们还是要趟水过河,河里的水已经深了许多,到水中我们才开始感到恐惧,便拼命地向对岸游去。我的凉鞋——一双新买的塑料凉鞋,在水中丢掉了一只。待游到对岸,回头看看,河水已经汪洋成海了。
那只丢失的塑料凉鞋,成了我给母亲无法交代的最大难题,我不敢说过河偷桃的事儿,只好撒谎说丢在这里,丢在那里,害得母亲四处寻找,直到眼看抵赖不过,才如实交代丢在了河里,母亲赶到河边,看到那汪洋的河水,只好作罢。至于我有没有遭母亲臭骂,我忘了。
沣河现在还在,还流淌在我的梦中,但我现在已很少回去。即便回去,我也不忍心去探望沣河,听说它的砂石已变成了个别人口袋里的银子,它已被伤害得满目疮痍,破败不堪了。我宁愿给大家介绍的是我少年时的沣河,介绍我梦中的沣河——我真正的母亲河。
四、秦镇
顺沣河往下二三里,是秦镇,那是故乡的场面儿。我爷爷说,秦镇的钱漫过人的脚面,就看你会不会捞。那时少年的我,的确想象不来金钱如水的模样。
我只知道,我家在沣河东岸,往下不远的河西岸就是秦镇,连接沣河两岸的是一座白石桥,由两根白石条并列铺排,并且一节连着一节,像长虫似的横卧在河中央。我还知道秦镇南北都有城门,北门外是文王庙,镇里边的街道是个丁字形,除了沿河一条南北街道外,中间往西还有条西街,打拳的宋师他家就在西街。当然,每逢集市,秦镇还是蛮热闹的,我在这里有了很多新奇的见识。
那时候卖相同东西的往往聚在一起,所谓成行成市,我知道哪里是卖木头的,哪里是卖牲口的,还有哪里是卖家具的等等。
卖木头的都是些青壮年,他们先是到南山上砍两捆胳膊粗细的树条,再砍一根稍长的做担子,然后赶集时就担来卖。那时候我已经知道直溜溜的树条是上好的货,能卖个好价钱。歪七扭八的卖不上价,最糟的是砍了漆树来卖的人,这种树木很多人过敏,摸一下就会浑身难受,又痒又肿,多日不消,所以许多人看见漆树,就像躲避瘟疫一样远远跑开。
牲口市场却是另一种景象,买卖的牲口多是骡马,参与买卖的多是上了点年纪的老头儿,老头儿精瘦精瘦,黝黑的皮肤挤满皱纹,鼻梁上架一副石头老花镜,却没有眼镜腿,拿一根细绳绳绕头一绑,摇摇晃晃却不会掉落。他一言不发,四处乱转,不是翻开这个牲口嘴唇看看牙口,就是别起那个牲口的后腿瞧瞧蹄子。卖家一般也不吭声,只是面带微笑,好像是很欣赏老头儿对自己牲口的体检。他知道,老头儿不是买家,而是“说话的”。“说话的”就是掮客,也是骡马市的行家。我小时候学过伯乐相马,我以为,老头儿大概就是伯乐级的人物。
“说话的”体检完毕,环顾四周,干咳一声,卖家会应声而出,脸上挂着谄媚的笑,而“说话的”脸色始终定得平整,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两人走到一起,像是握手,却把手藏在袖筒里,袖筒里马上像藏了只兔子一样热闹起来,旁人会说,这是“掐码子”,就是讨价还价。手上看不出来,人们就看脸色,卖家开始脸色红润,一会儿变得暴怒起来,再一会儿脸色又黑了下来,而买家脸色始终平整,不疾不徐,好像这事儿与他无关。半天袖筒里的码子才算掐好,而旁观者是什么所以然也没看出来。
“说话的”走了,过一会儿又回来,这回领来了真正的买家,买家直接牵了牲口就走,只有“说话的”和卖家办交割。这时候,人们才知道这牲口卖家卖了多少钱,至于“说话的”卖给买家多少钱,谁也说不清。
家具市场的买卖要比骡马市简单得多,赶集来的乡村木匠把自己割的桌椅板凳,木箱木柜直接摆上市面,也不刷任何油漆,由顾客自由挑选。这看起来很简单,可是有一回,我看见一个马大哈买家还是让精明的卖家“捉了鳖”。
卖家的柜子啥都好,木料好,松木的,板子厚,三分板,搬起来沉腾腾的,价钱也合理,唯有一个缺陷——在柜门的一角,有一个大大的松疤,按说功能上不碍事儿,但品相难看,买家如果注意到,价钱肯定要大打折扣,甚至可能卖不出去。可马大哈买家硬是没有发现这个破绽,也难怪他发现不了,因为精明的卖家看似漫不经心,实则一只手捂在那里,从头到尾就没有离开过,直到买家付了钱,乐得屁颠屁颠地离开。
秦镇的集市也是几十年前的旧事了,后来我再也没有机会逛集了,不知道今天还有没有集市,卖的是不是还是以前的物件,是不是还在上演这些活灵活现的集市故事。
五、后记
刚开始有点年龄,就不由自主地总想回忆过去。过去的旧梦,不一定连贯,但一定温馨,不一定清晰,但一定刻骨,回忆是美好的,即便有时会有一点点痛楚,但一定是痛并美好着。为什么,因为它永不再来了,因为它把自己的天真、美好、幸福、遗憾甚至后悔,统统地交付给了历史,留给自己的,只剩下回忆了。好比你把自己辛苦赚来的钱财,一股脑儿的送给了别人,留给自己的只是一张交钱的收据。看着自己这张逐渐苍老憔悴的收据,你会想什么?想起去世二十多年的爷爷,想起已经过世三年的父亲……算了,不说了,再说就该掉眼泪了。
好在还有梦,可以让我们时时回味;好在还有梦,可以让我们时时感到温馨。为了这个温馨的旧梦,我的爷啊,请让我夜夜梦回长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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