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评)浮露剪春韭,濛雨采杏花——读范来利的《终南细雨》
这两句歪诗,原是我打开《终南细雨》时胡诌出来的,书中那些活生生的人,土朴朴的事,鲜活活的文字,载着滚烫烫的激情,冲得人心醉意驰,满肚子的话只想往外吐,又苦于找不到出口,只有愣愣地出神。
说实话,我对范来利又熟悉又陌生。三十多年前,我在长安师范执教时,范来利是我的学生。我记得很清楚,一个圆蛋蛋脸,把聪明藏在浑厚和质朴中的短言少语的青年。我虽然不懂得相学,可总觉得他是一个沉在生活下层,不肯轻易浮出水面的人物,孜孜不倦地在书林智海中探索着,执着地走着自己的路。我因为读了他的几篇作文,才知道他像养在深水中的鱼,不时地吹气泡,让人不会忽视他的存在。只是我那时没有更多的时间去关照他,只在他的作文本上写过几句勉励的话,想起来倒是很愧疚的了。但我总相信他在写作上不会流于凡品,至于能否在文学的翠柳枝上唱出慑人魂魄的鹂歌,我当时还真没有想过。他毕业后,就去终南山下的一个小学教书。此后十多年就再也没有见过他,只是提到“师范”两个字,我总不能从眼前挥去他的影子。后来大概是二十多年后,突然遇到了他,才知道他成了律师。心想,怕是像古典作品描写的刀笔吏吧,写出些干净爽利有杀气的状辞,执辩于公堂,自然不会让蒙屈者尴尬或暗自落泪。我一直在粉笔末中游弋到六十八岁才走出课堂,跟着几个旧时的朋友在长安文学的圈子里晃荡,写了一些像泥蛙叫声一样的笑话,让人恶心。此时见到范来利的机会就多了,知道他写了不少诗歌和散文,可没有想到他竟然写得这么好。——这也许就是陌生吧!我当时糊涂了,忘了一句古训“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而况是过了三十年!又何况是喜欢沉在深水中的范来利!
范来利的散文写得好真呀!真理趣、真感情、真文章,我爱读。
理趣就是道理和意趣。陆机《文赋》说:“石蕴玉而山辉,水怀珠而川媚。”小至一首小诗、一篇散文,大到一部小说,都必须依据材料,规划山川,巢栖彩凤,部署潭穴,涵养“真龙”,这就是文章的真理趣真魂魄。真魂一定,险峰秀岭,沟壑溪涧都能显出文字的灵性来,给读者以启示和感悟。当然,材料必须是从生活中攫来的真货,是浮露的春韭,是濛雨的杏花,土生生的新鲜,只有它才能让“龙”有生气。若是从别人牙缝里剔出来的,哪怕沾上了美女的唇丹,也一样让人讨厌。真货、鲜货也不是越多越好。必须做到既不能再少,也不能再多。一则一则都要硬铮铮,鲜嫩嫩,风吹不灭,雨打不散。且必须汰洗出它的质来。若是让人捉出假,或者嗅出腐臭,那就糟了,脸红事小,而拽到消协就要蚀本,若是行文中把握不住,放出几个野字,野句,弄成了贴在帅哥和靓姐儿脸上的赘肉,让吕布貂婵容仪大失,就更不好了。如果只是为了把文章写得腴丽些,猛不防塞进些“不相节级,不相统制”(沈括《梦溪笔谈》语)的文字,“雕藻浮艳,倾炫心魄”,(语出萧子显《南齐书》)飞了彩凤,走了真龙,灭了理趣,飘忽忽的云缠雾绕,最多只能让染上了时代狂想症,而迷乱了人性的歌男舞女在巧绮迂回中怡怡然。而来利的散文,没杂、没假、没芜蔓,干净可爱,一派真容颜,真灵气,明得像一泓清溪,亮得像一只挂在百尺竿头的大红灯笼,显出大真趣来。
《老闷》刻画了一个为个性条件和社会人情挤压到生活底层的农民形象。他的小名“猪娃”大号“志公”,有雅有俗,可人们却贱称他“老闷”。三十岁前穷到骨头,“没文化、没手艺、没心眼”,走投无路,因“偷鸡摸狗”而戴上了“银镯子”,后来卖苦力,攒了几个钱,上了一个漂亮寡妇的门,油榨干了,又被踢出来,“精光光,灰溜溜地钻回了老家”,“没米、没面、没希望”,睡在塌了半个的土炕上。“连铺带盖窝成一疙瘩的被子,像牛嘴里拉出来”,“东家混一顿,西家吃一口,人见人烦”。这幕悲剧,来利写得既让人酸楚难忍,又让人哭笑不得。老闷为什么会把日子过到了这种地步,真的能怪他“闷”么?同样是这个老闷,改革开放,时代不同,他二次成家后,只两三年穷日子就过得井井有条。“炕热了”,“除了蒿草的菜地绿了”媳妇的“脸慢慢的红了,胸慢慢的高了”,“老闷没了肚子饥,眼窝也平了,声音也大了”。时代的细雨滋润着爱情的花,让老闷发了家。草无巨细,临春则发,人无贤愚,应运必兴,一篇两千字的老闷传,生动日深刻的彰显了人世间的至理真言,醒人魂魄,发人深思。
像老闷这样的人 ,大凡在农村生活过的人谁没见过,但谁又能写得出这个个性十足形神兼备的老闷来? 如果不是一个沉在生活深处眼睛向下的有心人,怎么也不会把老闷拾到篮子里,用心雕刻,让他放出神采来。其实范来利的文章,每一篇都有真道理真意趣。《俺妈》歌颂了母爱的具体、细碎,永恒、平凡与伟大,道出了人类发祥、诞育、成长的真谛。《党员老高》张扬了真质人格不忘回报社会的品质。《苦楝树》倾诉了因无形天河阻隔有爱无缘的苦涩和无奈。人间就是这样,烦恼往往产生于多情的自缚和无力的苦渡,说不清道不明的枷锁,硬是把人从生物的原质中禁锢或遗弃出来,使你不得不自灭了勇气,而终被毁灭掉理想的自我。情是悲剧的根源和演绎历史的诱因。《老院子的拐枣树》因物寄情表达了未能跪乳反哺的内疚。《唤岳父》和《祭父文》直呼雅云,“皆沛然如肺肝中流出”(《冷斋夜话》引李格非论文语),读之,令人声泪俱下。上文演义了怀恩铭德这一中华道德基石的孝义,而《忤逆》却以一个律师严正的刀笔剔除了一个侵蚀它的癌细胞,维护了中华传统道德的尊严和永恒。概而论之,范来利的散文有寄托,有理趣,凤鸣龙吟,绝不含糊,既张扬了人性的真美又呼唤着时代的缺失,读了让人血热气蒸,如洗了王母娘娘的净骨澡,饮了释迦牟尼的醒魂汤,由不得反复吟咏,玩味详参。
好文章无不是用真情染出来。《论衡.超奇篇》说:“精诚由衷,故其文语感动至深。”读读大作家有定评的作品就明白了。范来利的散文,当然不敢望泰山而仰北斗,但其真情为文总是值得肯定的。《终南细雨》中的散文,无论叙人记事,描景状物,都是他的真情流淌,都是他的情之所指“不能不为”,都是“有所不能自已而作者”(见苏轼《南行前集叙》)所以写得“文理自然,姿态横生”(苏轼《答谢民师推官书》)
老闷被那个女人吸干了他的货,接二连三抠烂了他的脸,捋青了他的下身,将老闷赶出了家门,他没法活下去的情景,心酸得让人哭不出声来。更难得的是作者深得抒情之妙,在悲剧中羼进了一些较为轻松的喜剧语言,调侃得更让人哭笑不得,倍见酸楚。作者写“俺妈一生勤劳,自己能干的事绝对不央乞别人。她忙里忙外,烧火做饭,喂鸡养猪,割麦碾场,种地担水,搭碾上磨,踅筛子,簸簸箕,裁衣裳,挽纽门,编扇子,簪帽子,样样能干,样样能到……”把对母亲爱戴敬仰的感情化作涓涓细流,从自己的心灵深处的岭岭壑壑、坑坑洼洼、一点一滴地泻出来,滴滴有声,点点有情,一个字,一个音符演绎出一套感恩报德的曲子,浓得像醇酒,红得如鲜血,化解不开了。
《苦楝树》中写“我”听到了恋人另娶,“便面对孤灯悄然落泪,滴滴泪花洇湿了正在写的日记。我不敢嚎啕大哭,我只能隔着窗户在淫雨连绵的日子对着塄坎发黄的苦楝树诉说。我一个一个捡那没了翠绿,没了金光麻麻核桃般的苦楝豆,连同我的日记、信件和希望,一起埋在了那没有水分没有营养的黄土坎下。我的眼圈黑了,头发乱了,心儿碎了,我不知往后的日子怎么过!”一个欲哭无声,欲泣无泪的酸楚人孤寂寂地自诉心曲,能不让人催肝裂肺么!世情如此,人心何奈,天地生人,何若此之无情也!
王国维先生说:“哀楚之言易巧,欢娱之情难历.”这是就一般规律而说的。范来利善抒哀情,也巧弹娱调,《杨庄我的半个故乡》、《扎脚山》、《不爱王莽不由我》、《太乙宫》、《老院子的拐枣树》等,亲情、乡情、山情、水情,草、树、花、石,鱼隐蝶飞,无不写得历历逼真,情真意切。总括起来看,来利写景状物的抒情文字,雄奇骇诡的较少见,精巧清丽的较多。这些“采采流水,蓬蓬远春,窈窕深谷,时见美人,碧桃满树,风日水滨,柳阴路曲,流莺比邻”的小调,倒也悦目喜人(引文见《司空图诗品》)。
文章不能拿长短瘠腴论优劣,当长则长,当短则短,肥瘦得宜,尽情尽意,文理自然就行了。不要勉强要写得长些或短些,续凫胫而断鹤腿,则会弄巧成拙。在巴西发掘出的11.5公斤的祖母绿宝石,和被孙殿英从慈禧嘴里掏出来而献给宋美龄的宝珠,各有异彩。杨玉环因腴美得宠,梅采蘋以瘦妙见幸,她们的美艳连唐玄宗也难分出个优劣来。不过一般说来,文章尤其是散文,还是要写得精短简净而切忌冗长繁縟。长也好,短也好,总要做到“百水依源,千枝循杆”,不敢断根绝脉,弄出些不实之花,渗出些无源之水。范来利《终南细雨》中的散文,都是较为精短的缘情之作,是实实在在明明白白的好文章。长的也不过两千字左右,短的仅千字而已。虽没有冲波逆折让三峡舟子的瞠目惊心,但却不少澄潭鉴影的俏丽。太乙、杨庄、王莽的山山水水,在作者的笔下显得那么美妙多情,“阳春三月桃花菜花盛开,园里青青的麦苗,树间灿灿的菜花,绿得滴翠,黄得泛金,粉得映霞,着实让人看不够,不想走。”,“王莽的水都悄然无声的源自秦岭北坡的树根下,草丛里,石峰间,一滴一点,一丝一股,一湾一潭……水深处游鱼浅底,宽阔处白鹤争鸣。河滩里白花花的石头犹如群群绵羊悠闲觅草,又如团团白云随风游荡。小峪水库夹在崇山峻岭之间既无撑着红伞戴着墨镜的妙龄少女郎悠闲泛舟,又无身材匀称胆大强健的小伙浪击中流,只有悠悠的山风吹起道道涟漪,远山近影融入仙境。”妙!妙得玲珑,妙得悠闲。
人看身材气质,文审结构意蕴。来利的散文,开和自然,线条明晰,在简单中藏着富丽。常以时、地、人、事、物为引子,疏线串珠,疏疏朗朗,清清丽丽,而主次分明。美女冶容,宁肯簪上月季一朵,也不插荠花百枝。一篇《老闷》主要写了他被美妻踢出的凄凉,与病女成婚的温馨,路尽而峰转,山穷而道生,细水成渊而逆波鼓浪,折射出人物命运与时代变迁的血肉关系,读来让人回味无穷,启迪良深。《俺妈》主要写了相夫育子、勤俭持家、正直善良 ,两三件事,多用白描疏点而人物的神形毕现 ,让人忘怀不得 。其省篇幅而惜笔墨的功夫应该肯定。《苦楝树》中的臆想单思,寂守无耐,读来令人潸潸暗泪。元好问《论诗》说:“切切秋虫万古情,灯前山鬼泪纵横。鋻湖春好无人问,夹岸桃花锦浪生。”试看《苦楝树》末段文字,能不肠断肝摧?“回家了,我再一次尽我的水平,给他发了一条信息:有一首抒情诗会让你品出人生的真谛,有一段动人的音乐会让你在疲惫不堪中陶醉,有一泓幽静的湖泊盼着你轻轻地泛起涟漪,有一颗苦楝树久久地等着你浇水依偎……我寝不安,食无味,掰着指头苦苦的等着回音……苦楝树啊苦楝树! 你绿了又秃,秃了又绿,我为什么不能实实在在的学学你?为什么耳边老是回荡着:爱死个你呀恨死个你,面对面睡着还想你,今生咱无缘嫁给你,来世我早早等着你!”能不汩汩流血殷殷见红么?虽有夹岸桃花,也做纵泪之山鬼了!
这里顺便说一句:古人论文讲究启句撞钟,结穴鞭爆。沈伯时《乐府指迷》说:“结句要放开,含有余不尽之意。”读范来利《老闷》、《苦楝树》等篇的末段,能不有所体悟么?李渔《闲情偶记》说:“文章结句要如插花之女,舞笑镜台做临去秋波那一转也!”法国女郎赤脚跳芭蕾,收场时撩裙翘足,那生生嫩嫩的白,怕正是为了这个效果。来利的煞笔怕也应了个间的奥趣吧!
我不懂诗,读了范来利的诗,正像乡间老妇吃乾州锅盔,只知道干、软、香、脆、泡五味俱全,倘要说出个名堂来,就只好缄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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