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一棵树的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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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仓走来走去,在塬上的这棵树下,不时望望什么也没有的天空,望望塬下不断崛起、毫无计划的县城。
母亲随父亲去了塬后面的北山栽树。父亲承包了三千亩荒山,扎根到那里十几年了,他发誓要把荒山变成绿野。听村里的老人说,北山过去树木葱郁,那里的大树有的三个人都抱不过来,大炼钢铁时候,全被砍得光秃秃了。
那里山上有两座庙,一座药王庙,一座龙王庙。人们纪念药王,为了治病;祭拜龙王,为了祈雨。小时候满仓去山上挖过中药,要下塬,淌过一条小河,才能上山。据说,老祖先秦人就是从这里乘船由西到东,统一六国,打下江山,稳坐在了帝都咸阳。
听说现在山底下勘测出了煤,不知道多少人在打主意。想到这里,满仓叹了口气,父母这十几年栽了几十万的树,眼看成材了,山也要变绿装了;要是挖煤,最后还不是塌陷,弄得满目苍夷,一片狼藉。
父亲除了是种庄稼的好手,一辈子的夙愿就是让他好好上学;他自己对当年大炼钢铁随村里人砍树后悔不已,发誓要成倍栽树,改变荒山的模样。土地承包后,他就承包了这座荒山。
塬下的南边是县城,不到五十里地的距离,站在塬上看得很清楚,发电厂、工业区的烟囱冒着滚滚的浓烟。过去秦岭南山就在眼前,美丽逼真,能清晰地看到树叶;现在天气好的时候去看,雾蒙蒙的,啥也看不清。
满仓看着塬上的这棵树,估计有上千年的历史了吧。这是一棵古槐,树干足有碾场的碌碡那么大,树枝繁茂,充满生机。旁边过去还有一棵很大的皂角树,祖祖辈辈村里人每年都来打皂角,晒干后洗头。改革开放后村里逐渐有了洗发水,没有人用皂角,皂角树慢慢被遗忘了,后来也不知道啥原因干死了。
满仓已经快三十岁了。跟这棵树的年龄比起来,实在是太小了太小了。
树旁边的杨家祠堂,已经歪歪斜斜,看起来就要倒。这个村里叫做杨家村。爷爷告诉满仓,祖先是杨继业的后人,杨继业带领“杨家将”在麟州守关御敌,反被潘仁美陷害,他的后人带着家眷来到现在的塬上安家置业直到如今,虽说塬上黄土干旱,山高皇帝远,但是老天爷开眼,善待良臣英雄的后代,每年庄稼收成还能养活人,族里人上下一下,南山的土匪也没有办法,就这样世世代代过来了。杨家祠堂供奉着家谱,即使“除四旧”也因为家族团结,也有人藏了起来,祠堂也没有毁坏。
现在农家乐盛行,村里人都搬到了塬下的公路边,交通便利,也方便游客。庄稼不种了,搞旅游产业了。有本事的去城里打工当老板买房,没本事的也开个农家乐,买个手擀臊子面,赚些城里人的钱,发家致富。
但是,这棵古槐下的两家人一直没有搬。一家是满仓家,一家是满地家。满仓父母去北山栽树,不时也回家里,爷爷走后,婆(奶奶)在家,虽说是70多岁的人了,还很干净干练,自己做高粱粮食醋,酸香可口,还擀面,她说了,死也要死在这棵古槐树下。隔壁邻居是满地,刚承包地后,父亲出门挖煤挣钱,不想最后死在山西黑煤窑。满地那时候还小,他母亲拉扯他一直上到初中,最后进城学手艺去了。
满仓属现在村里的尚存不多的小伙子了。十七八的小伙子小姑娘早进城打工上班挣钱去了,村里成了老人小孩的天下。
满仓是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记得上大学时,全村人喜气洋洋,还放了鞭炮。都希望他当官发财,在村里人的眼中,似乎只有当官也能发财。当然父亲也希望,自己祖上不管怎样也是忠良将后、读书人家,什么进士、举人也出过。父亲小时候勤奋读书,却被地主成分影响了,只能靠满仓了。满仓大学毕业后,回到了村里,村里人都不相信呀,怎么回来了?农村孩子不就两条路可以鲤鱼跳龙门吗?除了当兵就是上学。那还上什么大学?照样修地球!村里有的人以满仓为样子教育自己的孩子,上什么学呀,还不如早出去学门手艺,娶个好媳妇生个白胖胖的娃。现在就是考上大学,全家勒紧裤腰带,节衣缩食、借上高利贷,花上六七万,毕业后上面没有腿,没有班上,还不如不上呢。所以,有的孩子高中毕业直接就不去考大学,考上了也不上去。
满仓成了一个典型,村里人嘴上的典型。
这几天,村支书杨解放一直围着这棵古槐看,行迹有些怪异,满仓不由得仔细观察起来。
“伯好,这两天上面没会了,咋又闲时间看树?”满仓问杨解放。杨解放生在49年,父母就给起了这个名字,他从三十多岁当书记、大队长,当现在书记兼村长快二十多年了,是老支书了。全村都姓杨,关中农村也不习惯称官职,叫伯亲切些。
“伯这两天心烦呢。你说伯这书记当的。现在村里谁还听我的,都弄钱去了。土地也不要了,庄稼也不种了,父母也不伺候了,都跑到城里享受去了。像我们这些老汉老婆都不敢得病,害娃呢!”杨解放有些埋怨的说。
“伯,你还是咱村里领导么。”满仓说。
“伯是个啥领导。过去收个农业税,管个结婚开个介绍信和计划生育指标,还有人认。现在国家不准收了,结婚不要介绍信了,虽说是计划生育,只要有钱,还不是想生多少生多少。你看咱这杨家村,要啥没啥。塬上没水干旱一片,风大日晒黄土满天,过去还有水利站,现在农业为纲,为到哪里去了?啥资源也没有,经济搞不上去,开发区永远也修不到这里。倒腾想买个地租个地,也没有人要呀。”杨解放有些感叹。
“伯,你还受人尊敬着。村里没啥,但是人能行呀。你看看,那家不是红砖小二楼?”满仓知道杨解放人老了,村里人讲的贪权怕死没瞌睡。支部书记、村长大小是个官,人之常情;只是现在心里有些失落,也没有油水,没人当这官了。
“好我的侄娃子呢,我老了心里还不清楚。那些小二楼咋盖起的?现在,我听说,大棚菜把季节搞乱了,私家车把道路交通搞乱了,夜总会把时间搞乱了,手机把地点搞乱了,大款把级别搞乱了,保姆把家庭搞乱了,小姐把辈份搞乱了,代孕把血缘搞乱了。一切乱了套,没有王法了。你知道他们出去都干些啥?”杨解放有些气愤,点了一根纸烟,抽了一口,呛得直咳嗽。
“伯,生啥闲气。咋不管他们。你这几天跑到这棵树下干啥?”满仓问。
“我日先人呢。伯这没办法了。今年要把村里的小学撤掉,搬到镇上搞集中寄宿制,镇上离咱这十里路呢。娃的父母不在家,吃穿学习全靠我们这些老婆老汉,走也走不动了,碰到个刮风下雨,这么小的娃咋上呢?村里又没有钱,现在新农村讲公路村村通、卫星电视村村通,这个那个“村村通”,就是上面不要钱,也要请人家吃个饭么。不是讲万棵大树要进城吗?伯想把这棵古槐卖掉,其他啥也不弄了,买个蹦蹦车或者二手小面包送娃上学呢!咱杨家村的后代的上学不能糟蹋在我手里。”杨解放终于说出了原因。
满仓明白了,要买树给学生买车。杨解放讲的是实情。爷爷给他起个满仓,让家里五谷丰登、粮食满仓,过上幸福生活。现在,不缺吃穿了,却缺了其他。
满仓是农学院的大学生,上的是兽医专业。他当时报的是水保专业,不知道咋的调剂到了兽医专业,都不想上了。父亲说,兽医就兽医吧,生活就是生下了,活下去。农村都没有了牲口,庄稼没人种,种的也用的是收割机。听了父亲的劝,满仓进了班才知道,现如今兽医是热门专业,全班阴盛阳衰,女生不少,他有些吃惊,也有点幸灾乐祸。他随父亲进过镇上的兽医站,给猪买饲料,脏兮兮的,到处是污水。一个妇女穿着胶鞋,挽起胳膊,给母牛人工受精配种。当然这是后来长大灵性后,才知道的。当时父亲几乎拽着他要跑,饲料也不买了。但是,兽医站妇女的强悍形象深深地留在他的脑海中。
世道真是变了。大学的教授被称为“叫兽”,兽医专业也吃香了,狗也成了狗宝宝,猪也成了香猪,各种各样的小大宠物应有尽有,看看,到处是宠物店,还有宠物吃的,都比人的贵和高级,有的人保险都没办,到流行起“宠物保险”了。满仓暗自庆幸,将来找工作就不用发愁了。有一句话说得好:“我是兽医,你们是病人,来找我看病,哪怕你们说我是妇科都行……”医生给野兽看病,兽医给人看病,乱了乱了。
在大学,除了睡觉,满仓不是在教室,就是在图书馆,或者在去的路上。一门心思搞好学业。当然,在他心中,还要收获一份久违的爱情。那就是彩虹。彩虹和他是高中同学,学习又好,心地善良,素面朝天,娇俏活泼,在满仓的心中,简直就是美丽的“公主”,伟大的爱情之神。他知道彩虹是喜欢他的,但是在高中,只能暗暗地压在心底,偶尔的流露也让他羞愧不已。他是一个有责任心的男子汉,他什么也没有呀,自己不能图了一时的贪恋,就靠上爱情的小船,生活汪洋大海的波浪会打翻的。上了大学,他们就来往起来。记得去高中领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天,彩虹偷偷塞给他一条围巾,然后说:“我给你打的,围上她就会感到温暖。”满仓不喜欢围脖,村里女孩子结婚一般送手工拉的五毒鞋垫,但是在第一个学期的冬天,他还是围起了这件围巾,心里热得无处释放,一个人跑到省城去找彩虹,在彩虹的大学校园,见了面,却一时不知所措。最后还是,彩虹请他吃了一碗噪子面才心里平静。
后来,不是他去彩虹的学校,就是彩虹来他的学校。他知道,自己的爱情鸟要降临了。尽管,要节衣缩食,从不多的口粮中省下火车费,但是心里暖暖的。满仓可以带家教、可以在校园倒腾些图书赚些小钱,不时也买些下礼物送给彩虹。彩虹挽着他的胳膊,莞尔一笑,坏坏地说:“这一辈子,有你这兽医在我身边,我就知足了。”美女与兽医,呵呵,满仓想到这里,心里跟喝了野蜂蜜一样甜。
如果,不是彩虹父亲出事,恐怕现在彩虹是满仓的妻子了。大三那年,彩虹的父亲突然得了病,久治不好,在彩虹的苦劝下,来到省城检查,医生冷冷地说,肝癌。一个肝纤维化,那是长年吃劣质烟导致的,需要换肝,要么只能等待死亡。换肝要配对,大概需要花费30多万元。彩虹下面还有两个弟弟,父母都是农村人,哪有那么多钱来看病。如同晴天霹雳,彩虹被打懵了。满仓知道,他是久拖不治的病,平时有个头疼脑热,村里人靠硬撑,实在不行买几片止疼片,好的打几针吊瓶,先现在一切都晚了。彩虹在她怀里哭得跟个泪人一样。钱不是问题,问题是自己没钱。满仓背着彩虹去卖过血,也去医院做过配对,他想把自己的肝或者肾买一个,但都没有成功。他想休学创业,但是看到创业的师兄师弟拖着一颗疲惫的心回头丧气地重返校园,他还是觉得上大学就是来学习的,不是去社会混的。彩虹的父亲不想治了,只想死。好在彩虹的劝告下,做着化疗维持。
最后,还是彩虹提出了分手,意思就是卖掉自己的青春。如果谁如果掏钱供养她的两个弟弟上学,看好父亲的病,她就嫁给谁。满仓知道,彩虹是省城大学外语系的一枝花,这所大学校门口,成天晚上都是大款名车在等。但自己的确无能为力了。
满仓真有点狠自己,也很自己贫瘠的塬上,人家看着路虎去放羊,连保姆都开着越野车去买菜。自己心爱的人,却要预支青春。
分手前,彩虹约了满仓,她穿上了一身红衣,像是新娘。她主动掏钱,请满仓吃了一顿肯德基。满仓不喜欢吃这些洋东西,觉得激素太多。但是还是勉强吃了。吃晚饭,彩虹要他请看一场电影,电影是《倩女幽魂》。在电影院里,彩虹告诉满仓,我今天想当一回新娘。满仓拒绝了。
他断然送彩虹回到学校。任凭彩虹怎样闹,他平静地拒绝了一切。
“你的头发卷卷的,可像俺们老家的绵羊,也是卷卷的……你是个好人。让我来生报答你吧。”彩虹说了最后一句话。满仓的头发是卷的,祖上有匈奴的血统,他觉得爱情就像气球,已经跑得很远;稍微针一扎,就破了。
他转身回去时,已经泪流满面。那条围巾,他悄悄地放在了箱底。
大学时纯洁的,也有看不见的潜规则。大学可以挥霍的是青春和大把时间。彩虹真是一道亮丽的彩虹,让满仓一下子明白许多。分手的日子,他尘封了内心的大门,拒绝一切。自己独自喝着二锅头,经常踉踉跄跄,喝多了谁都不服,就扶墙,就唱秦腔《金沙滩》选段:
思想起我杨家痛肝肠。
国王家的江山是臣创,
臣好比牛吃草来蚕吃桑。
老牛立尽刀尖死,
蚕把丝吐尽在滚锅里亡。
吃牛肉不知牛受苦,
穿绫罗怎知蚕遭殃。
只可恨朝朝代代无道的昏君坐了江山先杀忠臣和良将,
没有了纯真等的爱情,他还有什么可以相信的?
他想到了满地,这个小时候一块玩的兄弟。兄弟情谊还在呀。记得自己不会水,小学和同学们去游泳,一个猛子扎下去,就不知道啥了,是满地就起了他。
满地在满仓的心里丰盈起了。他是满仓,要粮食满仓;满地就是要满地收成,丰收一片呀。满地人瘦小,但很精干,初中毕业后,去城里学习汽车维修,工资待遇还不错。一个小男娃一个人去人情冷漠的地方,肯定不好受,只能靠自己不停地勤奋和血汗去铺就自己的道路了。在他上高中的时候,满地还过年回来过,买来了许多礼花和鞭炮在村里放,看得人很多,他也很高兴。走时,对满仓说:“哥,你好好学习,考上大学给我们争口气!”其实,满地学习也不错,特别是数学,脑子瓜很聪明的,但是父亲出事了,只能辍学。满仓很惋惜。满地的母亲,一个人在家里种地收割,闲下来的时候,来满仓家和满仓婆拉拉家常,大发日子。满仓尽量去帮助满地的母亲,在高中的时候,如果星期天不补课,他就去塬下挑水,灌满自己家的大瓮,也顺便灌满满地家的。
后来听说满地上门到了城中村。这家有三个女子,没有男娃,他就上门了。再后来,就是结婚生娃,听说娃娃都七八岁了,是个男娃,上贵族学校。满地也不去修车了,城中村拆迁,满地两口分了四五套房子靠租房生活,再后来,过年基本不见他人了,但听他母亲说,两口子不是打牌赌博,就是抽大烟白面,被关了,强制戒烟。戒了一段时间,出来后,满地因为烟瘾一时来了,抢劫路人被判刑了。这是他母亲说给满仓婆的。可怜只可怜了孩子,他母亲要接娃回来,人家不给,人家老人就这个金蛋蛋独苗,可是没有爸妈的孩子,咋长大呀。满地的母亲没有法子,只能请来菩萨,日夜烧香拜佛,求得孩子平安。
满仓进过满地家的院子,土神、灶神、门神,都敬着;他母亲不知道从哪里请了一尊大菩萨供奉在厦房八仙桌上,祖传的大鼎上香烟缭绕,底下放着自己缝补的垫子,每天早晚要磕头上香。
一切都想在梦中。满仓觉得自己年龄不大,但是在岁月的长河里像一只飘飘荡荡的小舟。他又想唱起秦腔《白逼宫》:
欺寡人好一似猫追鼠逃。
欺寡人好一似众推墙倒,
欺寡人好一似囚犯坐牢。
欺寡人好一似金鹿遇豹,
欺寡人好一似霜打花凋。
欺寡人好一似乌云遮月海水倒流 天地昏昏 星光惨淡日月颠倒。
欺寡人好一似鸠占鹊巢,
欺寡人好一似浪里孤舟飘飘荡荡 荡荡飘飘 上下颠簸左无依来右无靠。
欺寡人好一似雪压青松 日晒雪消 滴滴答答 答答滴滴犹如珠泪四下抛。
没有高亢,更多是无奈。
大四,基本去实习。每天醉醺醺的满仓不想去那些宠物店实习,也不想去生产宠物的饲料、医药、服装厂等实习。他不喜欢城市,看不惯财大气足的摸样和材狗扎个狼狗势、狗仗人势的虚伪,看不惯抱着小狗比娃还亲忘却亲人内衣外穿的“小样”等等,他生来对城市有一种抗拒感和厌恶感。他是一个地道的死怂关中农民。村里已经成了“空巢”,但他还是喜欢村子的气息,泥土的味道,像他父母一样,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清新的空气,更替的万物,让他心灵得到净化。虽然说是一种理想的“乌托邦”社会,他就是喜欢。实习不过是盖个单位章子而已,他准备去秦岭最深处、最偏远的山区小学支教半年,老老实实做些事情。
他没有想到,这所学校比村里得更烂,校舍基本是危房;几个年级的学生混搭一起上复式课,每天吃的就是家里准备一周的咸菜冷馒头。满仓在网上发了一条倡议信息,一些义工冒着大雪扛来了旧衣服旧书包,还有一些好心人给买了铅笔文具盒结了帮助的对子。这些,让满仓觉得世上还是好人多。
可以说,在山区当“孩子王”的日子是他最快乐的一段日子。忘记了一切忧愁和烦恼,日喝山里矿泉水,夜听自然万籁声。
正应了五柳先生陶渊明的笔下之句:
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
这种生态、环保的村子,一旦被发现为“最美的小乡村”,恐怕美一刹那如雷电般闪过,即将消失。
世上有许多事情说不清楚。当我们的满仓坚信的爱情航船遭遇海啸台风之时,当他的情感要搁浅沙化之时,却有人注意到了这一点。这就是他的大学同学胡雅洁。
胡雅洁是很时尚的一位城市达人。及其讲究化妆和保养,她保持着魔鬼的身材,让农学院的帅哥师兄们羡慕不已,经常借着各种机会,例如吃饭排队、图书馆占座位等等方式,表达着汹涌澎湃的无穷爱意。面对一切,一向高傲的胡雅洁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伤透了男生的心灵。
难道她有青梅竹马的男朋友?难道她要做大龄剩女?各种猜测在男生宿舍成为夜晚永久探讨的话题。
满仓只听不说,爱情把他伤得够深。“除却巫山不是云”。他除了彩虹,心中装不下其他。
但他没有想到,胡雅洁一个人会来他支教的小学来看他。即使作为最简单的同学关系,他也应该尽一下地主之谊。他听说过,胡雅洁的父亲开着一家规模很大的宠物饲料厂。胡雅洁是一朵高贵的花,他只能看。
胡雅洁依然是很潮的打扮。尽管看不到过去疯狂时候的内衣外穿,身上的衣服是单薄的,已到秋季,薄薄的秋衣勾勒出她凹凸有致的身材。有时候,满仓就想,胡雅洁就是狐狸精转世,灵光得让人无法拒绝。
胡雅洁给孩子带来了一些课外书本,还有一台笔记本电脑。孩子们很喜欢。满仓知道,这里没有信号,这台电脑是一件美丽的摆设。有点和胡雅洁一样。
既然来了,带了这么多东西。老校长让满仓带着胡雅洁玩玩。
秋季的秦岭腹地,层林尽染,红叶遍布,到处充满着柔情蜜意。胡雅洁似乎很喜欢这里,看不完的山和水,吃不完的野生猕猴桃和板栗,还让满仓给她找了许多相片。
最让满仓感到惊讶的是,胡雅洁让老校长给她和满仓合个影,面带微笑,轻轻地拥抱着满仓,让满仓有点别扭,有点心猿意马。
呆了几天,胡雅洁要走了,恋恋不舍的要走了。满仓去送。在野菊花开遍的山路上,胡雅洁问满仓,“你知道我为什么来看你吗?”
满仓不知道,他真不知道胡雅洁看上他啥。
“跟我走吧,我喜欢你。尽管在学校你正眼都没有看过我一眼。跟我出国或者去我爸的厂子都行。”胡雅洁费了好大的勇气才说的。
女孩子的矜持没有了。满仓觉得胡雅洁实在是高不可攀。他也不行去国外,也不想去她爸的厂子,一辈子背上感情债。他更不想找个这样强势的女孩。爱情,一般是男生先主动地。
“你看上我啥了?”满仓问。
“我就看上你不理我!”胡雅洁霸道地说,“我就想得到你。”
“咱两不合适。”满仓说。
“咋不合适?”胡雅洁问。
“不合适就是不合适。”满仓说到,“我们还是同学吧!这种关系更纯粹。”
“那我先去国外上学,等你回心转意。”胡雅洁说,“嫌我不好么?我会让你满意的。那台电脑就是我送你的,以后上网联系。”
“不要爱上我,我会让你憔悴;不要惦记我,我会叫你心碎”满仓突然想起一句话,“我不值得你爱。爱情不是做买卖。”
“我不嫌。我会等你的。”胡雅洁说。然手他给满仓唱了首歌:
我一人承受不来你快回来生命因你而精彩你快回来把我的思念带回来别让我的心空如大海
满仓也大胆地回了一首陕北民歌:
大红果子剥皮皮,人家都说我和你,本来咱二人没关系,干妹子,好人担了些赖名誉。 一朵鲜花生的巧,过路的君子瞧一瞧,有心回头和你交,又怕伤了鲜花的苗。 高高山上一拔桃,青枝绿叶长的好,有朝一日桃熟了,抱住那桃树摇几摇。 胡雅洁流着泪走了,招着小手手坐上班车走了。满仓回来后把电脑送给了学校。
寂寞了就睡,睡着了就不寂寞了。有时候,美好就是那么一瞬间。随着时间的流逝,一切都将改变,包括爱。满仓踏踏实实睡了一个好觉,很奇怪,连梦都没有了。
满仓毕业后,没有去考公务员,也没有去当“村官”。尽管他学的兽医专业还热门,但是他不想让自己的理想日日消磨在宠物店。无论什么时候,认识最根本的。应该爱护动物,应该万物和谐,但不能末本倒置。小时候在村子里,每到农忙,他看过许多狗练儿子的趣事,还有大方地裸露着生殖器的马。大人们津津乐道,眼睛泛光。狗儿们欢快地、张狂地表演着,没有什么不和谐呀。现在狗却成了人们怀抱中的宠物,难道就和谐呢?私人老板刀下流浪狗凄厉的叫声,人们吃着狗肉火锅,忘记了鲜血淋漓的屠宰场面。
他回到了广阔的农村天地。回到了这棵古槐的怀抱。每次上学,回家,塬上这棵古槐都在宽容地迎接着他,没有一丝言语。它却能听到古槐内心的喜悦。
“槐,就是望怀的意思,人们站在槐树下怀念远方来人,想与来人共谋事情”。汉代人由此一说。塬上这棵千年古槐,浓密茂盛,盘旋而上。村子里的人,过去开会都愿意坐在下面乘凉。现在只有满仓他婆和满地他妈这个老人闲时坐在下面了。
回到农村。人们不养牲口了,镇上的兽医站早撤了。满仓成了村里的反面教材。当年多么风光的出去,现在像个逃兵乘着黑夜偷偷跑回家。父亲更是生气,拿着头把满村子了撵着打,可是满仓死心了,他母亲他婆劝他父亲,算了,回到农村有啥不好,天下的农民还不是一层层,吃点苦不怕,睡觉也实在。哪像那些贪官污吏,大款老板,花花肠子,晚上睡觉也不踏实。
满仓回村里后,先找支部书记杨解放,要承包土地。杨书记答应很痛快,直接对他说:“好我的秀才呢!咱这里啥都缺,就是不缺地。过去马走到哪里那就是你的,现在你看着那块地都行,围起来就是你的。需要伯盖章,伯给你盖。我不能看着老祖先手中留下的土地荒着,心里悲凉。”
满仓圈了三十多亩地,准备种玫瑰花。他靠着借得高利贷种植了十万株实用和观赏性的玫瑰花,这些玫瑰花耐寒、耐干、耐贫瘠。他要做人生一个最浪漫的事情,着三十多亩玫瑰花园,是他为彩虹而种的,这个只有他心里最清楚。
“送人玫瑰,留有余香。”这些玫瑰花在他的精心浇灌下,长的摇曳多姿,美艳无比。他把花儿送到了花店,卖给了婚纱影楼。一个圣诞节、一个情人节,就赚回了本钱。
他想深加工,搞玫瑰精油,但是投资太大,贷不了款,只能停止。
支书杨解放来了,说,一个男人养什么花。还不如再开个养鸡场,能买土鸡蛋,鸡粪还能上肥。
也行吧。满仓想想也是。不管怎样,自己是农学院毕业的。他想和父母去栽树,母亲坚决不忘他去,说他们老了,吃住山上苦受惯了,儿子还年轻,不能耽搁找对象。
满仓用赚来的钱先开养鸡场,不想非典来临,鸡全死了。鸡死了。村里的人都回来了。都说城市有这个脏病那个脏病,还是咱这里原生态的好。
非典的风过后,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又跟上男人进城了。城市,就想一个梦,在他们前面,让他们不停的追逐。
彩虹毕业了,听说嫁给了出钱的男人去了广州,生了孩子,把父母弟弟都接了过去。胡雅洁去了国外,没有消息。
满仓给彩虹种了一地玫瑰,完成自己的夙愿。没有胡雅洁的消息,他觉得对不住人家,尽管他不希望她来联系。这一生,恐怕成了孤家寡人,有时他在候想,还不如去南山寺出家当和尚了,可是现在烧香的并不都是和尚,还有熊猫。当然,这是村里的老人讲的。
满地的母亲一段时间去看孙子。但是不久又回来了。不习惯。上楼不习惯,没人说话不习惯,坐马桶不习惯,总之总之,不习惯。她有时候坐在古槐树下,喃喃自语,城里有啥好的?
城市是财富、身份、地位的集中地。中国在快速进行城市化,短短三十年,迟后的城市要赶超欧美现代化的城市。
鸡死了,满仓办起了养猪场。存栏近千头,生意还不错。可是物价一直在上涨,买的饲料里面也加上添加剂,卖给屠宰场,他们还要给猪注水。满仓看不惯,也不想养猪了。“大学生猪倌”满仓真不知道自己干什么了。
支书现在要买古槐。满仓真想帮一把,赞助一点钱。但是家里父母亲为了栽树已经负债累累,自己七八年也是赚了些钱,也赔了些钱,基本持平。
马上要过年了。塬上的古槐在凛冽的北风中,傲然挺立,不失英雄本色。
老支书看过来看过去,实在不忍心。后来也想想,反正不就是从村子挪到城里去吗?还在中国大地上呀。
满仓准备乘过年村里人回来再去弄些钱,小额贷款也行,或者高利贷也行,给娃们买辆小面包,上学接送。
不知道谁传的消息。老支书要买塬上的古槐。村里的老人们起来反对了,这是羞先人的事情,咋能卖掉呢?人挪活树挪死,这是谁也知道的理呀。可是一说到没钱买车送娃,有没人吭声了。
满地他妈第一个反对。叫了一帮子老汉老婆要去北山龙王爷庙烧香保平安。腊月二十三祭灶完后,冒着风雪坐车蹦蹦车去了,不想刹车失灵,严重超员,十几个人死了六个,其他也是重伤,连司机满娃也死了。
一时整个村子里阴云密布。没法赔偿,只能各埋各家人。满仓他妈死了。烧香念佛一辈子。
满仓他婆因为年龄太大,没有去成。她站在古槐树下,嘴里不停地念经,汶川地震我们这里也没死这么多人呀!说要超度亡魂,保佑平安。
村支书杨解放一时成了众矢之的。他不敢再村上呆。蹦蹦车失灵死了好多人,没法解决,只好跑外边去了。
大年二十八的傍晚,刚下过雪,村支书骑着突突的摩托车跑到了满仓家。醉醺醺地告诉满仓,村里的小学一两年不用搬了。乘着过年,他陪领导喝了几桌,送了些礼品。再说,村里人意见大,死了六个,没有领导敢说了。娃不用送了,车也不用买了,塬上的古槐树也不用买了。
“这就好这就好。”满仓连忙说,“辛苦伯了。”
“没啥苦的。伯也这把年纪了,要对对的起祖宗。现在村里没有主心骨了。伯给你说说而已,人散心不能散。说到底我们是一个先人呀。”老支书骑着车歪歪斜斜地走了。
“路上注意安全呀。”满仓给老支书说。
没走出几分钟,满仓就听到了刺耳的刹车声。等跑出来一看,满仓晕了。老支书摩托车碰到古槐树上,轮子还乱转着。自己甩出很远。树只蹭破了一点,老支书却死了。
一个村里,一下子死了这么多人。满仓他婆开始诵经了。都是好人,命咋这么薄呢?是不是阎王爷弄错了?
塬上的古槐树下,又想起了诵经声。满仓去了满地家,点上了香。
腊月死人,不能放在正月,正月不埋人。村里有这个讲究。
全村死的人,都只能在腊月二十九埋了。好在过年,外边打工的村里人都回来了,满仓挨家请人,连夜挖墓,终于让村里死去的人得到安生。
村里一下死了这么多人,除了给龙王爷、药王爷庙上香外,村里的老人号召家家捐款,把古槐下杨家祠堂翻新一下。
满仓提前派人去监狱告诉了满地,出于人道主义精神,监狱派了两个便衣警察送满地回来给母亲送终。见到满地时,满仓根本不认识了,兄弟两个抱头痛哭。便衣警察拉开,满地说:“我跑不了,我跑不了。”他跑不了,身体瘦得跟个干鬼一样,希拉着鼻涕,满脸发黄,一股风都能刮走。
棺椁下葬后,满仓请来了秦腔自乐班和吹鼓手,为老支书唱了一段秦腔诸葛亮的《祭灯》:
为江山我也曾南征北战,为江山我也曾六出岐山。为江山买荆州立下文券,为江山气死了周瑜少年。
为江山我也曾草船借箭。为江山把亮的心血劳干。
土台围我得下失血染患,大料想亮的命难以保全。
为满地他妈唱了一段《三娘教子》:
将冤家送南学去把书念为的是龙虎榜得中魁元但愿得老天爷遂了心愿即就是死九泉我也心甘
给其他死去的人唱了一段《辕门斩子》:
八千岁他把功劳表难道说我杨家无有功劳我杨家居官儿不用人保桃花马梨花枪自争功劳天波杨府王封诰杨家忠心保宋朝大哥替了宋王死二哥短箭一命亡三哥马踏如泥浆四哥八弟失落番邦怕死的五哥为和尚七弟又被仁美丧死的死亡的亡单留为臣杨六郎千岁口口把杨家保我杨家哪一点对不起宋王 满地听了,长跪不起。他指了指自家的院子给满仓说,“我这一辈子不是死在监狱就是死在街头,都是年轻要寻刺激,抽大烟害了一家人。听说现在有些城里人来农村安度晚年,你把我这座地方和院子卖了。给娃娃们买辆车吧。不枉我在此村生过一回。”
然后给村里人连磕了三个头,坐上警车走了。
大年三十到了,村里家家都贴上了对联和手剪的窗花,烧香敬神,耍起了多年不见的社火。塬上的这棵古槐被村里人敲锣打鼓挂上了红绸被面。杨家祠堂翻新也进入议事日程,大家一致推举满仓负责此事,各家捐款的人很踊跃。村里人认为,塬上这棵树伴随着祖祖辈辈到如今,是棵神树。
满仓也准备把全村的地都承包下,买水泵,建水塔,不仅全村人要吃上北山下的清冽好水,还要扩大种植面积,搞起苗圃和生态观光农业。
这棵塬上的神槐就是证人。
当然,他知道,暂时他不用找钱了。有人没留地址寄给了他五十万元人民币。有可能是彩虹,也有可能是胡雅洁。这钱他是要还的,所有的记忆已经凝固在这棵大树上。
真的感谢生命。满仓伸手想去够树叶,太高了,够不着,他仰起头,看着瓦蓝瓦蓝的天,似有些沉思;脚下的大地,已经让自己生根发芽,和这棵树一样,牢牢地屹立在黄土高原上。
2011年11月24日感恩节于长安
备注:本文正在修改定稿之中,未经作者许可请勿随意转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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