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原》背后鲜为人知的陈年旧事
编者语
最近文艺圈的几件事一定是陕西作家陈忠实和他的书迷们特别关心的。一件是第八届茅盾文学奖上周揭晓,而13年前以《白鹿原》问鼎这一国家级文学大奖的陈忠实竟然发现这部作品获奖后每年的印数还不下10万册,这多少会给今年新获此奖的五位作家发出鼓励的信号吧;另一件事是根据《白鹿原》改编的电影千呼万唤总算杀青,不久将与观众见面。近日,本报记者同《中国日报》记者专访了这位蜚声文坛的老作家。人说我们陕西有“三陈”:陈谷、陈糠、陈忠实,《中国日报》国内版、欧洲版刊发了对我省著名作家陈忠实的专访,坦陈《白鹿原》背后的故事,这也是陈先生首次在英文报纸同世界对话。本报选用部分内容,系一些鲜为人知的陈先生的故事——
兄弟·父子
一个13岁的少年蹒跚地行走在白鹿原上。他背着妈妈蒸好的够吃六天的馍,口袋里揣着一元钱——一周的咸菜钱和咽下发干的馍的开水费。虽然一周的吃喝不愁了,但是他忧心忡忡。
他就是少年陈忠实。使这位身高只有1米5的少年愁眉不展的,不仅仅是肩上让他越走越感觉沉重的馍,还有他非常担心的可能辍学的命运。
陈忠实的父亲土里刨食,即使节衣缩食也不能供两个儿子同时上中学。陈忠实的回忆可以作证。他谈到的读小学的场景是否会让一些老读者觉得似曾相识?——“那是1953年的事了,我11岁,开始在学校当寄宿生,就一床被子,没有褥子,也没有枕头。当时个儿小,把被子铺一半盖一半——一半做被子,一半做褥子。到冬天冷得受不了,就两个同学合铺,把一个同学的被子做褥子,两个人的热气能多增加一些热量。同学们都是这么过来的。”
陈忠实的哥哥比他幸运。哥哥是陈家的第一个男孩。按照农村的习俗,父母不仅在村里给大儿子认了一个异姓的“干大”,而且还在当地的关帝庙里拜了关帝爷,由“干大”亲自给他披上寓意吉祥的黄布袍,用意是把这个孩子罩起来,谁也拉不走,健康平安一生。比他晚三年(1942年)出生的陈忠实没有享受到如此隆重的“礼遇”。
哥哥先他一年考取初中,在白鹿原最南端的秦岭山沟住读;他们所在的村子1955年已经开始实行“农业合作化”,每家只能在年底的时候分到一些钱。因此,陈忠实即将小升初时,父亲劝他不要报考。
少年陈忠实差点儿没踏进中学的门槛。幸好,固执而又聪颖的他不听劝阻,参加了考试,而且考取了重点初中。谁能料想得到,近半个世纪后,他创作出了大气磅礴、颇具史诗品位的《白鹿原》。它在 1998年获得第四届茅盾文学奖之后,除去盗版之外,销售至少200万册;继在话剧舞台演出轰动一时之后,根据小说改编的同名电影也已杀青,不久将在银幕重演白鹿原50年的悲悲喜喜恩恩怨怨,凄凄惨惨戚戚。
但在1955年下半年的那一天,在那个背负着满袋食粮却又渴求精神食粮的日子,走在白鹿原上的陈忠实不免要面临无法操纵自己命运的“凄惨”。
他虽然执拗地迈进了中学的门槛,但好景不长。刚上了一个学期,经济负担就压得父亲喘不过气来。到了寒假,父亲就做二儿子的思想工作:先休学一年,让哥哥把初三读完,待他考上不花钱、包分配工作的中等师范后,老二再复学。
这一决定从此改变了陈忠实的命运,而替他做出抉择的父亲也因此背负上了到临终时才得以卸下的沉重的“十字架”。
带着郁闷和忧伤,休学在家的他照看妹妹,抱着她整天在村里转悠。不过这也让他能亲眼见证“农业合作化”的进程:父亲把自家养的一头刚生过牛犊的黄牛拉到刚刚成立的农业生产合作社的大槽上;私人的一小块一小块土地被合并成公家的一大片一大片的田地。
一个在村里蹲点的乡干部看到这个“无所事事”的学龄儿童就向村民了解情况。他的一句话“都新社会了,怎么能让孩子失学呢?” 让陈忠实得到了助学金,又可以上学了。不过他还得从初一上起。
可是哥哥初中毕业后并没有像他父亲设计的那样读师范,而是考上了高中。而陈忠实,尽管他所在的班级绝大多数的同学由于“大跃进”时期对工人需求量巨大而选择了中职学校,但他由于从初二开始喜欢舞文弄墨,就选择上了高中,考到西安34中。这样陈家负担更重了。
好在哥哥上了一年高中后,青海省招生,他就在1960年过去上了一个干部学校。陈忠实总算能顺利读完高中了。
但他1962年的高考却是一个巨大的挫败:34中四个毕业班只考取了八名大学生,而他所在的班“剃了光头”,原因主要是那一年国家经济非常困难,许多大学都让学生休学回家,更多的大学则停止或剧减招生。年轻气盛的陈忠实还觉得另有冤屈:如果当年没有休学,他应该是1961年毕业,而那一年,尽管“大跃进”的恶果已然显现,仍有一半的学生能上大学;而60届呢,由于“大跃进”正“如火如荼”,各行各业都显得缺人才,几乎95%的高中毕业生都能走进“象牙塔”。
陈忠实承认当时心里很怄火,精神状态很不好,大概跟父亲发过几句牢骚。不过,过不了多久他就忘了。名落孙山的他回到村子当民办教师,后来调到人民公社办的农业中学,再后来调入公社当了10年干部,亲眼看到农民把集体畜栏槽头的牲口拉回家去饲养,把生产队的大块耕地分割成小块,分田到户——从他小时候开始搞的“农业合作化”和人民公社到这时彻底完结了。
这中间他哥哥的境遇也好不了多少,因为没到他毕业的时候,青海那所干部学校就解散了,不给安排工作,哥哥只好回家。
家庭后来的一场变故使陈忠实终生难忘。一生操劳的父亲终于被癌症击倒。在他大去前的几天,陈忠实一直陪在身边,说些闲话以减轻他的病痛。
可是处在弥留之际的父亲几天都一声不吭。对父亲的话陈忠实是很在意的。他的父亲很有文化,写得一笔好字。上个世纪80年代,陈忠实已经发表了一批小说,并获得过国家级奖项。父亲要看他的小说,看过之后却不冷不热地说:“还是《三国》、《水浒》好看。”对此陈忠实一直记在心里,到后来《白鹿原》获得茅盾文学奖时,他还在想那部作品如果父亲看了,会不会满意。
到了最后,有一天晚上,父亲突然把他的手一拍:“我这一生,儿哇,做了一件对不起你的事。”
“我说,您很好的,您那么困难把我们供养大,到高中毕业,而且我现在还发表作品,还是在陕西有影响的青年作家,而且得过全国的小说奖,我已经很高兴了。您还有啥对不住我的地方?我已经很感激您了。他就说了一句:‘我不该叫你休那一年的学!’哎呀,一听这话,我脑子就像炸了一样。我把这件事情早都忘了,他老人家把我一句牢骚话一直记在心里,直到临终时才把这句话说破。你看这个父亲精神上背负着什么!他把我们养育这么大,多少艰辛啊,他一句都不吭;唯独把这一件事情还搁在心里,直到要离开这个世界了。这句话一下子把我脑子打麻了,坐在那里眼睛都黑了:父亲,什么叫父亲!”
乡党·洋人
父亲和哥哥都是与陈忠实生活在同一时代的亲人。而在这座位于蓝田县城西北方位的原上,更有许多过往的亲人和乡党,甚至从异域 “闯”来的洋人,感动了陈忠实并影响了他的创作。
首先是那位和他生活在不同时代的一位亲人,他的祖父,后来成了《白鹿原》里族长白嘉轩的灵感源。为了解家族史,陈忠实把陈姓中的年长者约到家里“谝”。陈忠实没见过自己的爷爷,但族里的一位长辈见过。“这个人从村子里走过去,腰板挺得很直,村里人都怯他。——你爷从村子西头走过去,谁家的女人要是在街上露着怀奶孩子,准吓得转身就跑到屋里头。”听到老人描述的神态和细节,陈忠实感到一种无以名状的激动和难以抑制的兴奋,他把这个形象和细节完完整整地移植到了长篇小说主人公白嘉轩这个人物身上。
再看看那曾生活在白鹿原上难以数计的“贞妇烈女”,她们年轻时嫁人,相夫教子,不料中途丧夫,于是恪守所谓“妇道”,尽心抚养孩子,晨昏侍奉公婆,在夫家终了一生。最终,族人亲友感其高风亮节,送烫金大匾旌表其德,县志上对历朝历代这样的守寡“榜样” 每人给出几厘米的位置,“载入史册”。在为《白鹿原》写作做准备而在蓝田县翻阅四五个记录这样内容的县志卷本时,陈忠实为这些曾经鲜活最终却被条律闷杀的生命扼腕叹息。他读响每一个守节女人的姓氏,用特有的方式为这些受摧残的灵魂唱出了一首迟到的挽歌。就在此时,一个“纯粹出于人性本能的抗争者、封建道德的叛逆者”的形象——田小娥在陈忠实心中冒出来了。他在《白鹿原》里演绎了“ 一个没有任何机遇和可能接受新的思想启迪,纯粹出于人的生理本能和人性的合理性要求,盲目地也是自发地反叛旧礼制的女人。”出于对白鹿原历史上的一个悲情乡党团体的激愤而塑造的田小娥,成了他笔下最成功最出彩的人物之一。
但最让陈忠实感动的乡党,是一位“神经对文字尤为敏感”的生活在260多年前的剧作家李十三。陈忠实最初是从《美文》杂志获知这位乡党的。这位清朝民间剧作家在52岁时对科举仕途彻底失望之后幡然醒悟,开始了人生的另一条道路:编戏本,10年间写出的八部大戏和两部小折子戏几乎被中国各大地方剧种都改编演出过,有些到现在还久演不衰。他写作时“心里的那个舒悦那份受活是无与伦比的” ;写到得意时唱得畅快淋漓,尽管穷得盆干瓮净,吃了上顿没有下顿。而当戏本换来小麦时,他还得和老婆亲自推磨磨面,因为没有牲口可供使唤。就是这样的一个莎士比亚般的人物,却被皇上因他戏本中有所谓的“淫词秽调”派人要抓他而吓得外逃,最后在路上吐血而死。陈忠实在读到“推磨”这个细节时,激动得彻夜难眠。他当即打电话给作者陈彦,要求借用这个细节,写出了后来反响很大的短篇小说《李十三推磨》,并且感慨道:“写作这活儿,不在乎写作者吃的是馍还是面包,睡的是席梦思还是土炕,屋墙上挂的是字画还是锄头,关键在于那根神经对文字敏感的程度。……是那根对文字尤为敏感的神经,驱使着李十三点灯熬油自我陶醉在戏剧创作的无与伦比的巨大快活之中。”
有道是惺惺相惜,陈忠实也有这样“对文字尤为敏感的神经”。他博览群书了解文学思潮时,国内某评论家引用的海明威谈创作的一句话“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让他感到如同淘得一粒金子,竟然看一遍就记住了,因为它道出了作家个性化追求的真谛。在《白鹿原》里,陈忠实追求的就是这样的个性化的语言——以作者为主体的形象化的叙述语言,摒弃干干巴巴的交代性文字,每一句都力求具体生动形象化。“寻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句子’,作家的独立个性就彰显出来了,作品的独立风格就呈现在艺术殿堂里。”陈忠实如此欣赏海明威的这句话,或者说是如此欣赏海明威的语言追求,他把自己谈《白鹿原》创作的19万字的手记取名为《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
但从源头上看,促发陈忠实彻底想弄清他生活的白鹿原的“前世今朝”的,却是另外一个洋人,魔幻现实主义的开山之作《王国》的作者卡朋铁尔。卡朋铁尔从法国回到祖国古巴后,去了海地。“选择海地的唯一理由,那是在拉美地区唯一保存着纯粹黑人移民的国家。他要‘寻根’,寻拉美移民历史的根。这个仍然保持着纯粹非洲移民子孙的海地,他一蹲一深入就是几年,随之写出了《王国》。这是第一部令欧美文坛惊讶的拉丁美洲的长篇小说,惊讶到令人瞠目结舌……”
显然,卡朋铁尔的艺术探索和追求的传奇性经历,让陈忠实也深感震惊并给他以启示和教益。在《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里,陈忠实紧接着说:“我在卡朋铁尔富于开创意义的行程面前震惊了,首先是对拥有生活的那种自信的局限被彻底打碎,我必须立即了解我生活着的土地的昨天。” 他于是开始“既想了解自己的村子,也想了解关中。经过一番认真的考虑,选择了蓝田、长安和咸宁作为了解对象”,从而拉开了准备创作《白鹿原》的序幕……
今年69岁的陈忠实现在仍然笔耕不辍。当了全国作协副主席后,社会应酬多,能摆脱的他都摆脱了,必须参加的他就认真参加。“现在几乎是自然状态,有感而发。我没有感觉是写不出文章来的;写凑数文章我一个字也不写。哪怕是两三千字的文章写完的时候,那也是我人生最愉快的时候。所以我不断地享受这种愉快。”
听陈忠实的“陈谷陈糠”,其实是听白鹿原的历史;见过他这人,读过他的书,听过他的话,人们就会明白,为什么陕西人有两种骄傲 ——老腔和秦腔、秦人陈忠实……(《中国日报》记者 赵焕新 本报记者 张 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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