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军狗

（一）

军狗这回剥了他老爸的皮了。军狗媳妇花了将近两万块。军狗爸却喜上眉梢。虽然家里卖了麦子，卖了牛。而且借了债。人嘛！在这世上走一遭不就是为了生子留后嘛！军狗爸这样想，也就按他想的做了。

军狗小学毕业就被他爸拽回了家。这小子本来就不是读书的胚子。即使把钱摞到沟里，也要听上点响声。军狗爸认准了这个理，他不让军狗再上学了。

军狗在家游手好闲，日子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只是身体的壮实，长出了胡子，和随日积月累着别人对他的厌恶。军狗爸让军狗跟他一块出去挣钱。攒钱给军狗娶媳妇的美梦也没有做成。军狗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也出不下力，受不了那份苦。军狗爸在外头做工，腰弯得像弓似的。“给军狗娶了亲，看他娃怎样过活，我就不管了。”军狗爸老是这样想。

军狗平时花的是老子的钱，而且花得心安理得，同村的永生是他的同学，大学毕业后回到了乡上的中学，媳妇都娶了，他却成了人见人讨厌的。军狗想这一切都是他爸造成的，如果他爸不让他退学，这阵子他也许也会……

军狗爸的腰日见日弯。“给军狗娶个媳妇，才能拴住这鬼子孙的心，这样一直胡弄下去，怎么了得？”军狗爸着手给军狗张罗媳妇。找了好几个媒人，都没有人答应给军狗做媒。军狗是啥货，他们心里都有“一本帐”，怕坏了自己的名声。军狗爸奔波了半个月，终于才请动了一个人给军狗做媒。当时媒人说：“有些话我得给你说清楚，俗话说话丑理端哩，你家军狗是啥人，我知道，你看谁家的娃，跟军狗一样大，人家都在干啥，谁吧女子给了你们家军狗，是把人往火坑里推哩。但话说回来，既然你求到我的门上，就算我给你帮个忙。不过说成了这门亲，你看谢媒钱…….？”军狗爸说：“只要你给那个鬼子孙说成了，至于钱的事，好说着呢”。媒人说：“就这个数你看咋样？”一个巴掌在空中翻了两个跟头。军狗爸说：“你是杀人哩，过去我结婚谢媒时不过一双布鞋一瓶酒嘛！”媒人说：“那这事你就找‘过去’的人去吧。”便进了屋里去。

第二天早晨，军狗爸赶早去了媒人家，从媒人家出来的时候，喜悦的神情爬在了他的脸上。

女方离军狗家二百多里。媒人告诉军狗爸：“彩礼要一万二，少一个子人家都不给人。”军狗爸原来绽着一朵花的脸拉长了，背过手说：“哪儿的女子值一万多，我不信她是下金蛋的。”便转身欲去。媒人说：“这媒是我托远处的亲戚在她们庄上说的，近处的有谁肯将女子给你家军狗，你若不悦意啊，过了这个村可就没有这个店喽！”军狗爸收住了迈出的脚，思量了半晌，走到媒人跟前说：“只要你把票子捋展，什么时候都能行。”

那是个晴天，太阳给整个村子镀上了一层金。狗舒展着躺在地上，醉眯着双眼，偶尔一骨碌坐起，回头咬咬档部豁弦处的软肉。也许那是它身上最嫩闪的地方，招架不住跳蚤的闹腾。然后又展开身体躺下来享受阳光。庄里的疯老头又站在水塔上唱着，他是怎么疯的。原因不明。从水塔上环顾四周，可以看到一个挨一个的独院宅子，一式的土围墙，土木或砖木结构的房，偶尔看到家有几间平顶房的，便是庄里的富户。这种情景如果是在电影中的镜头，肯定是这样一段：开始是上面的事物一一展开，最后具体到一家周围有几棵虫蛀过的白杨树，一围土墙，四间土房的人家。一个小伙子穿着一新，正在扣最后一粒扣子，一个围着像绘了地图的围裙的女人，正在抹眼泪。

军狗妈心酸得像酸菜似的。我娃要是一直上学，不见得比永生差。哎——，这辈子跟了军狗爸，是谁造的孽啊！到底怪谁来着，谁能告诉她？这种包办婚姻是害人的，军狗妈就是被溺死在这个泥潭里的人，但是今天看到儿子再度步入泥潭她却无能为力。人不能在同一个地方摔倒两次，可她明明知道那里是一定会摔倒人的！痛心莫过如此。再过几个小时，女方的人就要来了。

（二）

军狗见了女的一面，她就不想再见第二面。眼前这样丑的女人，还要了那么多的钱。军狗爸却显得很高兴，他说：“今个咱就把人栓了，把亲订下来。”女方家人说：“行，三大件备齐了？”军狗爸说：“齐了，齐了，红头绳，麻线，红包都备了哩。”媒人偏向着女方说话，他说：“你是活瓜了吗，这几年谁还来那老套套，金项链，金戒指，金耳环戴在身上，事就算成哩，这都成规矩了。这几年你是挣钱把头挣晕了吧！”军狗爸说：“这是谁定的规矩，你们别想着拿了彩礼，就想勒坑人。”媒人说：“你在咱们庄上打听一回，谁家不是这样。”

媒人接着开导军狗爸说：“碌碡都拽半坡了，你别往后退，人进了你们家的门，陪嫁的东西还是你家的，馍馍不吃在你自家的笼笼里，你怕个啥！”

不久饭端了上来，这里无甚特产待客，一顿饸饹面表示对客人的尊敬和隆重接待。吃毕了饭，女方的人做了一会儿便离去了，走时扔下一句话：“事情弄顺当，啥时接人都行。”

人走完了，军狗坐下稀里哗啦的往口里扒饭，军狗爸说说：“狗娃，你看人咋样？”军狗说：“那种人我不要！”军狗爸说：“你是嫌丑咋的？你懂啥，丑妻家中宝呢！”军狗没再说话。他吃饱了，吐了一个很响的饱嗝，吐出一口蒜气出去了。只到很晚才回来。军狗爸和军狗妈还在商量：“本来想加上卖了牛的钱连喜事都能办了，这下可又缺了……要不咱就卖上点粮口就紧了点。”这是男人的声音，女声附和着：“主意你拿吧，你说咋弄就咋弄。”接下来便是预计能在谁家借上几百，谁家借上几十的声音。屋东头的军狗，刚输了钱回来，这会儿躺在炕上盯着墙上的几张画，心里骂着：好女子都叫狗日了。最后他卷了一捧烟抽，过了一会儿，一阵浓浓的睡意缠住了他。“哎——睡——”他拉长声音自言自语：“拉了灯都是杨贵妃。”

爆竹声刚落，一群小孩便扑向炮皮。去寻那些未响的臭炮。空气中溶入了火药味，变得更加混浊了。新娘子红盖头，红绸棉袄，红裤子，从搭了棚的拖拉机上走下，由伴娘陪着进了军狗家的大门。陪嫁是一只大立柜，一路颠簸，这会儿吱吱吱吱，几欲睡倒，碰到军狗家大门的门槛，失掉了一只脚。军狗爸看到了连忙说：“破财了，破财了，消灾哩！喜事……，是喜事！”

第二天举行典礼，也是正事，来行情的人很多。这种开吃戒的事，庄里人自然是不会放过。只搭上两块钱的情，足可撮上两顿，早晨是面，晌午是酒席。早晨来行情的人，多半身强体壮，食量生猛。若是媳妇家，必是拖儿带女，老人也便带了孙子孙女。有人曾在行情时一气吃下二十碗面，创庄里行情吃面历史最高纪录。晌午的酒席，多是老人来吃。农家一年鲜见荤腥嘛。

庄里以前有过这样一件事，一汉子回家，感到今天的饭特别香，便询问媳妇，媳妇说刚才有个卖肉的，我假装挑肉，糊了两手油，是用洗手水下的面。丈夫一听就一巴掌扇在媳妇脸上说：“瞎婆娘，你把手洗在缸里，咱们不就能吃上好几顿吗！”晌午的席上酒肉是少不了的，来吃的也多是每家年长的老人，这过事便就成了孝敬老人的机会。菜用碗盛着，菜完了后便上汤，这时坐席的人便就每人端起一个碗，泡了馍来吃。往往执席的人就躲在身后，一大块馒头随便掰几下，一下子捂进碗，保准吃的人松了裤腰带，眼凸似鱼，两头放炮。

中午典礼，来的人很多，有的是来看新娘是啥模样，有的是来吃晌午的酒席。新娘这时取了盖头，人们一时呆了，只有空气从这个人的口中窜出，从另一个人的口中窜进。继而空气的运动加快了，人们开始骚动，接着便议论开来“啧啧，军狗这小子……”“哎……啧啧啧……”这时帐篷对面树上一只鸟，“呱呱”叫了两声，振翅飞了。新娘的耳环就像套在上面。典礼毕了，人们便在酒席桌上嬉耍，有人酒后失言：“真是远看日不够，近看狗转头。”人们便放肆地笑起来。空气中弥漫了酒气，紧贴着帐篷的一棵梨树上，瑟缩着一只干缩的梨，经霜打过，如老汉蔫了的卵子。一阵风扫过，枝头抖了几下，瘦梨醉了，脚下踉跄，终于站不稳而掉了下来，砸在刚才言语者的后脑勺上，那人便对身后一胡须下埋伏了清鼻冰碴，正吃得欢的老者说：“不就说你侄媳妇丑么，又没摸你媳妇干*么，你为啥打我的头……”声音突然戛然而止。过了一会儿有人说：“你咋还咬人呢！不过想让你少说两句，别冲了今天的喜事。”

(三)

军狗比以前更肆无忌惮，家里多了一个人，他乐得逍遥自在，不管晚上回家多晚，都有一个热暖的被窝。军狗爸整个人成了弓，头发也白了。今年的活很难干，干了活又不一定能从工头手里讨到工钱，而债务又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军狗媳妇跑了大半个庄，才在麻将桌上找到他。军狗傻眼了：“咱爸从三楼掉下来……要钱……。”除了身上现在又的几块钱，哪儿还有钱！

军狗便向周围几个人张口，有人便说：‘不是不给你借，是怕你以后还不上，我知道你是精球打炕沿，穷得心疼，别自以为你还是根葱是块蒜。你家里不是还有几件金货么，这回不用，想留着哈儿子啊！”军狗气得掀了桌子骂道：“你们这些杂种，平时都人眉人眼，不是今天的事，我还不知道你们想弄啥呢！”

没等那些人反应过来，军狗没了踪影。

军狗妈在家急得手足无措，哭着欲出外借钱，碰上怒气冲冲的军狗。军狗说：“别出去了，以前借的没还，谁肯给你再借。”军狗妈说：“那可咋弄，咋弄呢？”军狗说：“我有办法。”便回头对媳妇说：“拿出来！”军狗媳妇战战兢兢地从右裤兜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一元钱，说：“我的钱用完了，这是在炕上拾的。”军狗说：“真是个瓷捶，刚才他们的话你没听见？”军狗媳妇便哭道：“那是我的，谁也不给。”她长久憋在心里的委屈，像拉开了闸门，一涌而出，接着哭骂：“跟着你，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了！你还记着这个家，你爸也不会给摔了。”军狗最讨厌别人拿他跟其他人比，听到这个他就有一种不可言喻的燥闷，便顺手拾起一根木棒向媳妇抽过去，吼着说：“你嚎个捶子，快把东西给我，不给，我今天就要了你的命。要不是你，啥事都没有。”他的脚猛一跺地，头也使劲点了一下。军狗媳妇发了疯，头发散了，身上也沾满了土，扑向军狗，两手挥舞如蛾，几欲揭了军狗的皮。军狗又是两耳刮子重重击在媳妇脸上，血就立时顺了嘴角流下来。军狗妈抱住军狗的腿说：“快别打了，你爸还在医院，你别把媳妇也打出个好歹，到时我可怎么活呀！”军狗甩开妈，一把揪住媳妇的头发摇着说：“你到底给不给，你快给我——”军狗妈对媳妇说：“你就给了这个快断气的，让他别打你了，万一有个好歹，我怎么向你娘家人交代啊！”

媳妇说：“让他打，让他打，我死了，他就享福了。”军狗说：“你别耍死狗，你死了，我给你抵命。”随后便松开手冲进屋，翻箱倒柜地寻找了起来。一盏茶工夫，又冲了出来，抓起媳妇的领子，把她从地上提起来：“快说，东西到底在哪儿？”军狗妈哭着说：“我求你了，我给你磕头了。”军狗媳妇扭着军狗的手腕，无动于衷。军狗火气更大了，用力摔着媳妇，外衣被撕烂了。军狗看到了媳妇内衣心口处有个布袋。媳妇这时抽手回去捂在了上面。军狗松开媳妇的衣领，抓住她的胸口。媳妇死死地护着胸口，军狗一时难以得逞，便绊倒媳妇，坐在她身上，生生拉开她的手，媳妇这时把布包捏在手里。军狗踏住她空着的手，把东西抢了过来，夺门而去。

军狗媳妇在地上打起了滚，大放悲声。突然猛地坐起，双目似灯，冲向军狗妈，就是两耳光，吼道：“你养的好儿，你养的好儿……”

四月的平凉市，繁华初露端倪。冬意去尽，蜷缩了一冬的人们都出来走动，一切也都在酝酿之中。

医院里，军狗爸躺在走廊里的长椅上，没有钱，他得不到治疗。军狗看到奄奄一息的老爸，咆哮着：“医生！医生！”这时有人走出来说：“吼叫什么，这是你乱叫的地方吗？先交钱去。”军狗平时在庄里游手好闲，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这次如果不是庄里的拖拉机送他到这儿来，他恐怕连医院的大门都找不着。送军狗爸来医院的工友看见军狗呆着，便说：“走，我带你去。”

收费的同志把布包扔了出来，说：“这是什么呀！拿点破铜烂铁干什么呀，去，快拿钱来。”军狗颤着声说：“大娘，求你了，让我爸住院，这是金的。是从我媳妇手里抢来的，你先押着，以后换了钱，我给你啊！”收费的说：“我有那么老么，快去去去，别烦了，拿现钱来，你拿这东西押着，万一是假的，到时你们把病治好一拍屁股去了，我到哪儿找人去？到时药费谁出啊？”军狗捏了捏手里的东西，多么希望那就是钱啊！钱！一张张绿色的，四人头，在他眼前晃。“快走，咱们去换钱。”军狗没有言传，只管跟了人走。

到金店门口，一个陌生人挡住了他们说：“想卖首饰吧，你们不知道，里面的人常常趁人之危压价钱，你们把东西给我吧，保证价比里面的高。”同来的人对军狗说：“你等着，我去问问，出来了再说。”

军狗爸这会躺在医院的条椅上，感觉一直在做梦，这个梦太长了。他想醒过来，琢磨着军狗妈为啥不来推他，叫醒他。他又一次入了梦境，儿子学好了。不去赌了。也不和他三天两头怄气，也想着为家里挣钱了。儿媳妇漂亮了，不像以前对他那样凶了……他逗着小孙子，孙子在他面前蹦蹦跳跳。这时有人喊他了，“爸，起来吃饭，爸，你起来……”可他太累了，只想好好地睡。可是又睡不安稳。腿上似乎有一队一队蚂蚁往下爬，爬出了裤管。同时，他感到很多蚂蚁在他心头爬啊爬，他想掏出心来，捏一捏，抹掉那些蚂蚁，而这时又有人在喊，“爸，快醒来，醒来吃饭……”可他只想睡……

待那人从金店出来，他们便把首饰卖了。回医院的路上，军狗很高兴，今天遇上好心人哩，多卖了一百二十块钱！

钱却被扔了出来，军狗傻眼了，那人给他们的是伪钞。军狗拾起钱，他一时弄不清这是怎么回事。“你们这些挨刀子的，这是救命的钱啊！”他撕住陪他去的人吼道。那人说：“哎，哎，我也不知道那人是谁，我是想帮你多卖点钱，谁知咱们一门心思在你爸身上，没多长一个心眼你呢！”军狗慢慢地松开手，走到他爸跟前，轻声道：“爸——爸——”过了半柱香工夫，军狗爸醒了，说：“狗娃，我怕不行了，你把钱带来了没有啊，我知道家里也没钱，即使借来钱，也不一定能治好，钱花了，落个残废，也是一个拖累，不如这下就走了吧。狗娃，咱回吧，啊，回，这里不是咱留的地方。”顿了顿他又说：“爸想等还清了债，就不干了，回家给你看看娃，长长精神，可现在……”军狗爸一时泪流满面，哽咽着说不下去，胸口剧烈地起伏着，顿了顿他又说：“狗娃啊，爸怕不行了，爸没给你留下什么，却借了那么债，爸对不起你啊，你以后再别跟那些人胡混了，好好照顾你妈，你妈跟了我一辈子，受了一辈子苦，你要让她享几天福啊，还有你媳妇，有话好好说，毕竟你们互相是个伴啊……”军狗爸的眼泪像捏菜水般不断涌出来，周围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都忍不住而落泪。军狗爸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他似乎还想给安顿什么，却没说得出口。军狗大叫一声：“爸，你不能死啊，你死了谁管我，谁管整个家啊，爸……啊爸……”

（四）

军狗爸入了土，军狗睡了两天两夜。这天他醒过来，太阳已经偏西，感觉有些饿了，便大声唤媳妇进前吩咐。媳妇随后将一碗饭放在桌上，就转了身欲离去。军狗拾起碗，砸了过去，“我要你难道是让你给我和猪食啊，你去给我重做！”媳妇被盖了一头饭，说道：“就是猪食，还要把生的弄成熟的，你啥事都弄不成，口味还高得很。”军狗说：“我就是啥事都弄不成，咋了，我说重做你就得重做。”说着，便跳起来，在她媳妇背上踏了一脚，两人便打成一团。这时有人进来叫：“军狗，军狗。”军狗在他媳妇交档偷袭了一脚说：“做不好，看我怎么收拾你。”顺便应了一声就走出了火房。院子里，同村几个人站着。军狗问：“你们啥事？”有人说：“你爸借了钱，现在他没哩，这钱得你还哩，这是条子。”军狗说：“我爸啥时借的钱，我咋不知道，既然他在你们跟前借的钱，那你们在他跟前要去，跑我跟前干吗来了。”有人说：“军狗，话可不能这么说，当初你们借钱娶媳妇，你爸求到我们门上，我们觉得你爸可怜，才把钱借给他，你可不能吃了谁家饭，砸了谁家的锅啊！”

空气中慢慢泛着火药味，军狗说：“那行，既然她是你们的钱买来的，你们领走。”有人说：“咱都乡里乡亲的，低头见不抬头见，话可没像你这样说的。”军狗说：“那让我怎么说，我还没说你们骚情呢，没有你们的钱，谁会把人放在我炕上，我爸也不会因为满沟子烂债被逼死，我还没寻你们的事情，你们反倒跑到我家里来了……”空气中充满了火药味。远处，一股旋风卷起了土箭，直刺天空。

来的人都站着不动。这时军狗妈扛了锄头从地里回来，看见人围着军狗，便喊了一句。人们转过头来，见是军狗妈，这时军狗妈也看清了，是庄里人，便说：“是他叔啊，快到屋里坐。”有人说：“老嫂子，不坐了，军狗爸那时借了我们的钱，我们来看一下，可军狗说谁借的谁还，你说他这是啥话。”军狗妈说：“他爸没了没几天，况且军狗也不太懂事，没念下书，脾气也瞎，你们别往心里放，全当狗娃放了一个屁，一阵风，啥味都没了。”有人便说：“没上学的人多的是，但最起码的人礼大道他总懂吧！”军狗妈说：“你们都把条子拿着，我们是不会赖账的，以后一定还上。”

来的人走了，军狗妈没理他，便进了屋。军狗颓然坐在屋檐下抽烟。现在的家破败了，军狗爸以前盖的房子，失了昔日的光彩，有的地方掉了泥皮，有的地方被烟熏黑了。山墙经过雨水的冲刷，胡基露了出来。这时，一阵风吹过，树叶呼啦啦响。风把堆在墙角下的去年的败叶也吹动了。它们向前滚一段后便止住，形成一个个叶团。军狗感到身上好冷，不住地把脖子缩了缩，使劲把衣服裹紧了，把手抱在胸前，军狗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感到凄凉。

吃过饭，媳妇把碗筷收拾后去了火房。军狗起身想出去，军狗妈说：“狗娃，你爸才没了，你别乱跑，在家多坐几天。现在你就成了家里的主，也该想想以后的事情。”军狗说：“你别啰嗦了，我烦得很，出去转会儿就回来。”

憋了好长一段日子，军狗手痒得发慌。一块的见了说：“呦，军狗，你爸死了没几天你就捱不住啦，听说你抢了媳妇的东西却被人骗了。”有人接着说：“你可笨的心疼，咋能叫人骗了？”

周围的人都大笑起来。军狗没说话，低头看别人出牌。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叫军狗把踏在椅子上的脚收起来走开，他说：“臭行道有个臭规矩，你是知道的，你把脚踏在椅子上想把我踏死啊，怪不得这几圈我和不了牌。”

顿了一会儿，又有人说：“你别像老鸦守死狗似的，今晚没你的份，你还是回去吧。”

军狗钻进热烘烘的被窝，两只冰爪子伸向媳妇的胸脯。媳妇被揉搓醒了，厌恶地拨开了军狗的手。军狗很躁，说：“摸了你咋了，我还想弄你呢。”便伸手拽她的裤子。媳妇白天吃了一脚，这会儿正肿着，动一动都痛，还敢经他折腾，便竭力反抗。军狗心里不爽，又受了奚落，便想出出气。他按住了她，骑在她身上，喊了声“我操”，屋里传出了媳妇的叫声。事毕，军狗喘着粗气说：“要不是把你当做另一个人，我懒得动你。”媳妇哭了，军狗蹬了她一脚说：“你嚎个捶子，要嚎到院子里嚎去，别弄得我睡不着。”说完便蒙头去睡。媳妇声音小了，用牙咬着被角，眼泪无声无息地流着。

军狗对永生媳妇垂涎已久。永生结婚时，军狗去给耍床，乘永生没在的时候，他们几个人溜了进去，拉灭了灯。就听到了新娘子的叫声。他们一顿乱摸，直到有人来时他们才仓皇逃走。军狗永远忘不掉他触到她身体之后的那种感觉。那晚回到家里，他又一次用大拇指摩挲着其余的指头，上面似乎沾了她的肉，屋子里似乎也带了她的香味。晚上，他竟然梦见了她，早晨起来，多了一幅地图。

早晨，媳妇两眼红肿，端着像被人抽过几巴掌的脸，做好了饭，唤军狗起来。军狗吃完饭，坐在房檐台阶上，抽着烟，看着她在他面前艰难地走过，他有想起了她。如果她是她……他想……他往下想……钱！泛着绿光的票子。四个人头。永生不是有了钱，日子才过的比他好么，如果我也有钱，军狗觉得现在至少两件事要做。

（五）

军狗这几天经常在永生家院墙背后转悠。他和永生是邻居。出了家大门，可以看见永生家院墙。永生家院墙东边，是自己的苹果园，墙里面的拐角处，是永生家的厕所。军狗这几天似乎特别勤快，摸黑起来，天麻亮回来，带着一些尘土，回来后脱衣躺下，继续过他的觉瘾。直到吃饭的时候，媳妇把饭端到他头跟前，他吃了，抽上一捧旱烟，才起来。下了炕便不见了踪影。知道半夜才回来。不管输赢都拿媳妇发泄，闹腾她不得安稳。

媳妇几日来的疑惑在不经意间找到了解答，一日她不经意看到军狗贴在墙上往里看……军狗把媳妇按进椅子里，对她说：“今天的事你要敢说出去，我就开了你的天窗，把你的*嘴夹得紧紧的。”顺手提起她的嘴唇使劲拧了一下，疼得媳妇眼泪花喷涌。以后媳妇被他打害怕了，他让她别乱说，她就不敢乱张口。他没把她当过人。

军狗近几天手气很好，赢了几十块钱，如果这样下去……他似乎看到了自己的富翁形象。这几天他也时常去墙角。可都是一无所获。终于有一次机会，并没让他满足，军狗很躁，这点远远满足不了他。通过墙上的洞，他基本知道了里面的情形，他又开始早出晚归。

军狗手气又背了，输了很多钱。这晚他又“死”了，起身想要离去。这时有人叫他，说：“别走，鼓槌在哪儿丢了要在哪儿寻回来。”军狗说：‘鼓都没了，还说什么鼓槌。这时先前没给军狗借钱的说：“军狗，以前你爸有了事，你向我张口，没给你借，现在想想挺后悔，今个你有困难，我就帮你一把。至于利息高吗——可是你呢，你赢的钱，可不止这点。”军狗想，头烂了也不至于这两斧头，他说：“行！”“小四，拿钱来！”被唤作小四的人把他拉到一旁耳语，他对他说：“别怕，他没有，别人有。”

军狗从斜着的洞里望上去，也可以看清里面的一切。军狗欣喜若狂。这天军狗吃罢饭，就躺在墙下晒太阳，手气还背，借的钱也快输光了。他有些害怕，没吃成狗肉，反倒带走了狗缰绳。债期快到了，他们可不同庄里那些人，他们只认钱，不认人，到时拿不出钱，他也许会被要了命。活一天算一天吧，明天再说明天的话，这时他听到了墙里面一阵脚步声……他看清了一切。他的心像要冲破胸膛，胸部像有人在挤压，胃向一块紧缩，呼吸急促。军狗看的浑身燥热，不能自己，信手一抓，拿起一段木棍……

永生家的一声惊呼，裤子一提就冲了出去。军狗这才回过神来，飞奔回家……

晚上，永生家的给永生说了白天的事，永生说：“肯定是军狗干的，我找他算账去。”她说：“别，虽然咱们是邻居，军狗也坏，可不能就说是他干的呀，如果冤枉了人，不是好事。况且也没当面抓住他，他不承认，还不骚了你的面子。你是老师，传扬出去对你不好，以后我自个小心就是了。”永生说：“就这么便宜了他？”她说：“什么便宜不便宜，凭白无故，结什么怨仇啊，你就别瞎嚷嚷，睡吧，明天还要去上课。”

两三天来，军狗都窝在家里，没在村子里露面。也没见永生找他算账。于是他又出现在村前村后，麻将桌上。他似乎进了背穴，总是不见时来运转。这天他把借的钱也输光了，起身想走，放债的人说：“军狗，给你借的钱明个到期，你准备准备，提前招呼你一声，到时别怪咱们不讲义气！”

军狗答应着离开了场子。

时间还早，军狗不知道该干什么。太阳暖暖地照着，秋天来了，树上的叶子有的变黄，像挂着无数金色的铃铛，在风的抚摸下，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偶尔会有不胜风力的叶子翻滚着飘落下来。场里有一些草垛，经雨的洗侵，柴草现出腐败的黑色。这是一个广场，场里堆放着好几家人的东西，有的草垛上了一层泥，保护得比较好，可见主人是过日子的能手。放了目光，横扫出去，眼前是一片广阔的田地，收了秋后的玉米杆，瘦了许多，单薄了许多，士兵般立着。有些勤快的家庭已经剁了玉米杆，露出铺的地膜。再远处是一个村庄，隐约可见庄上的树梢，升起的炊烟。不知那家勤快的媳妇已经在生着了火，张罗着一家人的晚饭。军狗被眼前的东西震撼了，他以前从来没留意过这些，但今天看到了这些，他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滋味，而且一种从未有过的激动在他心中荡漾。他不敢再看眼前的景色，收回了目光。也收回了飞出去的心思。这时他看到草垛边一只老狗正起一条腿，做着到此一游的标记，他这才发现他来到了这里，水塔上有人的声音又带走了他的思绪，那是一种沙哑的唱腔：“老汉我年轻的时吃烟喝茶，如今老了我喝风吧屁，哎呀哎……上山的花儿乱扯蔓，爬上哥哥的心坎坎，难忘的是妹子的脸蛋蛋哎喝呦……叫妹妹跟我走，走到咱家的热炕头……

后面的句子更加离谱，即兴吐出，无规无矩。听人说老汉以前也是匪把子，年轻时胡吃海喝。一个人饱了，全家都饱。也好耍钱，后来不知咋了就疯了。

军狗暗自庆幸。家里至少有个暖被窝的。时间尚早，他索兴躺倒在一个草垛旁。不一会儿，他闻到一股尿骚气，是刚才那只狗的。他没有起身离去，太阳照在他的脸上，身上，照得他好舒服，也难得如此平静的心情。而一盏茶工夫他就坐不住了，感到空虚和无聊。他想到了过去，记得最清楚的是和水生一起上学。他们那时总争着早到学校。就能烤上红红的火。这几年的生活留给他什么呢？他努力搜寻着，他做过什么努力呢？他的愿望为什么不能实现呢？正当他想的出神时，这时他听到草垛背后几个孩子嬉耍，有人说：“你当坏人，现在开始你就叫军狗，他当警察，现在开始。”

我真的这么坏吗？军狗想。医院里，金店门口，麻将桌，这时在他脑海里闪电雷鸣，夹杂着媳妇，老妈，还有老爸的话。军狗感到以前做的事全是错的，可是错在了哪里？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感到脚脖子有点冷，这时孩子们已经不见了，他未穿袜子的脚被阳光褪去后房屋的阴影吞噬。一直到他的脖子。落日的余晖反洒在他的脸上，他可能睡了一觉，他该回家了。在家里，看着媳妇，他又想发火，他忍了，能全怪她吗？他在想着最后打骂她在啥时候。

（六）

军狗妈一见水生就给他跪下了，吓了他一大跳。“你快去看看吧，军狗借了别人的钱，要钱的来了，他们要剁军狗的一只手呢！”永生媳妇说：“婶，你别急，你别这样，快起来，水生会去的，您别这样啊！”说着也流下了眼泪。她不止一次在平时想到这个老人，想起永生告诉她关于她的事。她被这种母爱折服了，尽管这种爱让别人感到沉重。但是，做为母亲，关心和爱护自己的孩子，是没有选择性的，不管自己的孩子是好还是坏，不管这种爱是值得付出还是不值，都不重要。她们能够无怨无悔地付出。她是能理解她的心情的。她也是母亲，天下母亲的心思是相通的。也许这种爱，最终能让孩子清醒，能使迷路的孩子找到自家门口。

五六个人这时扭着军狗，他的一只手被按在桌子上，媳妇被吓得瘫坐在地上。这时有人上去就是两记耳光，一只出来觅食的老鼠看到此景“嗖”的一下，顺墙下窜回洞子里去了。军狗妈扑上去，抱了那人的腿说：“别打我们家狗娃，你们要砍就砍了我的手，我一把老骨头了，土都用雍到脖子上了，死了也干净。”

有人上来一巴掌打在她脸上，说：“你这个老不死的，把你手剁了能把钱剁出来？快滚开。”军狗妈被扔小鸡似地丢在一旁。军狗大叫一声说：“你们这群狗日的，敢打我妈，我非把你们杀了不可！”那人便说：“杀了我们，你能杀了我们，也不至于到这个地步。”“啪”一个大巴掌抽在军狗脸上。接着他又说：“你狗日的死十回八回那是活该，你想你爸是咋死的，你咋被骗的，穷得心疼，穷死活该，你爸怕也会从棺材里爬出来，都是你这龟儿子给气的。你还想杀我们，来，先剁下他一只手再说！”一道寒光乍闪。

永生大喝一声：“慢着！”那人生生收住刀锋，即使这样，军狗的手腕立马出现一道血口。那些人愣了。他们谁也没注意永生是何时出现的。“呦呵，这位兄弟，是地里的一根葱啊？”永生没理他们说：“把人放了，钱我会给你们的。”那些人交换了一下眼色，是意料之中的，便大喝道：“痛快!””凭你这句话，我们放人，钱呢？”一个脸上有刀疤的汉子说。永生说：“钱我手头没有，明天你们来军狗家取。”又是一声叫驴般的“痛快！”后，那些人离去了。

军狗跪在水生面前说：“永生哥，我不是人，我对不起你，你为啥还要救我？”水生媳妇杏目圆睁，“啪”一巴掌扇在他脸上，一把抓起水生的胳膊说：“走，这种人不值你管！”

在家里，永生半天没说话，过了两盏茶工夫，永生说：“其实我比你更恨他，他干的那见不得人的事，可比起人命关天的事，那又是小事。”“小事?”他媳妇说。“你媳妇给你丢脸了你说是小事。”永生闷了半天，别看媳妇平日里温柔体贴，可也有不得了的时候，不过这不能怪她，如果把他放在那样尴尬的处境上，他也不知道如何去做。永生抽过了几支烟说：“你想过没有，这几年吃亏受欺负的，不就是咱们农民么！你也知道，前几年为了架电线，每家又是买新表，又是换表箱，每家至少花了一百多块，现在又要调整线路了，又要收钱。可这钱又收得没个下数，谁知道政策上是咋说的，咱农民没文化，也不懂，人家电闸一拉，五个指头一伸，就等你去交钱了。现在有权有势的人骑在我们头上拉屎拉尿，咱们自己又是各打各的小算盘，咱们被人欺负，还要被那些人骂。”永生说着说着，眼睛就红了。接着说：“现在咱庄上，就是狼来了也没人撵，身强力壮的都出去打工了，剩下的只是老人，娃娃，女人，咱们能帮上忙就给帮一点，以前的事都过去了。现在你若拉他一把，也许他就变好了，浪子回头金不换啊！再说军狗和我以前上过学，那时也并不坏，还跟我抢着为同学生过火呢，要是他当初继续上学，也不至于到今天这个地步。”永生说完了心中的话便不再言传，空气似乎滞住了，永生媳妇这会儿流着眼泪，用手抠着床单上一朵花的花瓣，结婚几年了，她一直认为丈夫是个乐观的人，心里不装事的人，可她不知道丈夫这几年心中有这么多的愁事。有些事情她是体会不到的，她只关心丈夫和娃娃的冷暖，侍候好他们，她就尽责了，至于其它的事，她知之甚少，但今晚丈夫的伤感传染给了她，她才发现未必真了解丈夫，她才发现她并未真正走到丈夫的内心深处。

尾声

若干天后，军狗妈一大早来找永生，拿了一张纸条让他看，永生看了后念说：妈，媳妇，我走了。媳妇，你照顾好咱妈，我再不会胡弄了，等我挣了钱，就回来看你们。

军狗妈抹着泪出去了，永生媳妇说：“婶，你再坐会儿，我烙洋芋摊馍给你吃。”军狗妈妈不理她出去了。她问永生咋了，永生说：“军狗走了。”“走了？”“还回来不？”“肯定的。”

后来，军狗给家里寄钱了。军狗有时写的信，是永生让他媳妇念给军狗媳妇听的。军狗媳妇她不识字，却将那些信压在枕头底下，闲了就翻翻，有时不免掉几行清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