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村子的眼睛
舅家在杜永村,那是我儿时的香格里拉。
盈盈几亩地大的一池绿水,北边是老爷庙改作的学校,东西南是环绕的村路,路的另一边是一家一户的高低门楼。
这池水就是涝池,在村里,人们叫它涝子,因在村子的西端,若把村子当成一个人,这涝池就是村子的眼睛,是村子的心。因了涝池,村里人有了去处;有了涝池,村子有了水色,有了灵气。
最早的人家盖房子围着一个自然的水洼盖起来,后来又有人在水洼周围盖房,逐渐形成街道,进而扩大成村子。这个水洼,就是现在的涝池。座落在神禾原上的村子世世代代缺水,所以人们对水看得很重,不叫有一点浪费。村子围着涝池盖,下雨时,每个庄稼院的每座房子上的每片瓦上的水,都流进院子,每个院子的水都流进小巷,每个小巷的水都流进街道,每条街道的水都流进涝池。因此,凡在村子范围的每一滴水,都流进了涝池,涝池的水就永远不干。
沿着涝池,不知是那个年代那个先人栽了一圈柳树,粗壮的树身斜向水面,浓浓的柳阴,把个涝池围的跟个天井一样。白头,再大的太阳。浓浓的柳荫深处有无数各种各样的鸟儿在鸣叫,晚上,明晃晃的月光下有无数的青蛙在向着对岸的青蛙鼓和。
涝池边上,临村里官路的池沿,用石条铺了一圈台阶,夏天下大雨时和秋天下淋雨的日子,眼见着浑浊的水面慢慢地淹没着一级级石条;干旱时节,也可见青绿绿的水不知不觉地抬高着台阶。
谁也说不清涝池起源于哪年哪代,反正爷爷的爷爷时候涝池边上的柳树就是那么壮,那么老,那么弯。爷爷的爷爷的时候,奶奶的奶奶就在涝池里洗衣服。
曾经在一个月夜,有个哑巴奶奶的奶奶来涝池洗碎娃的屎褯子,为了捡一块漂远了的褯子,脚下一滑,掉进涝池到第二天早上漂起来才被人发现,捞起来时肚子喝的像怀了十个月的娃一样而手里则紧紧地攥着那片破的不能再破的褯子。
涝池里的水从来没有干涸过,就连1929年的大旱也没有,祖祖辈辈传说涝池底子有老碗口大的冒眼,冒眼的水道由高高的神禾原底子直通到南山的子午谷口的河里,因此涝池永远也不会干。
传得最神的,是说涝池里还有筛子大的鳖,曾经在明亮亮的月夜,有爷爷的爷爷见过鳖悄悄地浮出水面,在老柳树的根下伸头。当然,传说归传说,除了那个不能证明的爷爷的爷爷见过的鳖,村里的人谁也不知道涝池究竟有多深,涝池底下的冒眼有多粗,那个筛子大的鳖还在不在?
大跃进时期,为了浇灌村头上的地,在涝池上架了几个脚踏水车,每个水车派几个小伙子轮流踩水车抽水。这样,不到一个月工夫,从没有干涸过的涝池的水被抽干了,人们终于见到了涝池的底子。
在水完全抽干的那天,有几个拿了谷叉准备叉鳖的小伙子早就等在了柳树下,但叫人们失望的是,水抽干了的涝池底子全是黑黢黢的污泥,既没有老碗口大的冒眼,也没有筛子大的鳖,有的只是一群群在稀泥里往涝池边爬的青蛙以及泥里时不时的冒泡。对这样的结果,拿谷叉准备叉鳖的小伙子失望归失望,却更相信了爷爷的爷爷说过的都是真的,没有冒眼和大鳖,因为千年的鳖本来就是神了,不是轻易能看到的。况且,鳖知道人们在抽水,在水抽干之前,早就顺着水眼跑到子午口的河里去了。
干涸了的涝池在大太阳的暴晒下很快就成了土坑,有时在土坑的底子可以看见晒干了的青蛙,青蛙的肚子朝上,两条后腿长长的伸开。没有了水,没有了柳荫,土坑周围酷热难当,村里人过了个没有涝池没有水的没有每晚涝池边的大人啦话孩子嬉闹的夏天,昔日每天热闹如市的涝池边,有了难得的寂寞。
涝池变成土坑持续了整个夏天。到秋末,连阴雨来了,村子里的雨水又流入涝池,渐渐地涝池又恢复了往日的绿波,虽是近冬,柳树叶子已经落尽,但树干有了水色,似乎透出了绿。
自此村里再也没有抽过涝池的水。
村里通了自来水,在涝池洗衣服的人越来越少,涝池的功能在一天天退化。进而,有人把葱皮蒜胡子等的杂物往涝池里倒,一天又一天,涝池的水越来越臭,住在涝池边的人忍受不了涝池的臭味,提出把涝池填了。终于,村里把涝池地方划拨给一些村民做宅基地,这些村民雇推土机推土填平了涝池盖起了房子。一年后,新房子的院里树都胳膊粗了,涝池彻底的无痕无迹了。
村里的房子越来越好,人们普遍把土房拆了盖成砖房,并且所有的砖房都贴上了白晃晃的磁片。人们夏天用上了电风扇,涝池边的柳荫已经成了遥远的回忆。时至今日,年轻一代已经不知道村里过去曾经有过涝池。
涝池跟那个时候的老人一起远去。
时间久了,住了贴了白瓷片的水泥房子的那些曾经在涝池度过童年的人感到天似乎越来越干旱,尘土似乎越来越大,井水似乎越来越深。夏日的阳光下,白瓷贴的房子,门窗上落满了土;门前的大树,叶子已看不出颜色。
人们担心,这么大的尘土,也许过不了多久,后代的后代也会像临潼人挖出兵马俑一样挖出村庄。
村子没有了涝池,像一个人失去了眼睛,没有了水亮色,看到的只有白瓷片贴墙的房子永远站在灰蒙蒙的空气里,越来越多的尘土使越来越多的人们感到了失去了什么。
涝池被重新提起是越来越多的人在吃饱了之后感到了水泥建成的房子水泥铺成的街道失去了过去村子的灵动和水色。每天从早到晚,满街急突突地在村里跑过的农用车,抛起的灰尘把房子蒙了一层又一层,家庭主妇每天把桌子擦了又擦也不见个干净。人们潜意识地感到了涝池的好处,但这种好处仅仅留在上了年纪的人的记忆里。
记忆有记忆的好处,记忆可以叫人反思。
陕西师大
这种记忆已经如神话般遥远,如今的孩子同样把它列入老奶奶的童话。童话当然很美,但童话当然是童话。
“我们村西头有一个涝池,夏天的涝池边是一个永远的舞台,台上的演员都是本村的老老少少。老人们说着世世代代也没有说完的事,孩子们在水里不知疲倦地嬉闹,妇女们洗着永远洗不完的衣裳。老奶奶坐在涝池边的大柳树根上,月光从柳丝的空档洒在她的脸上,她的脸像罩了一层丝网。从神禾原上吹下来的风摇了摇柳丝,老奶奶脸上的丝网飘了起来,她一手抱着似懂非懂的孙子,一手摇着蒲扇,布满皱纹的嘴用像催眠曲一样的音调,给孙子讲着我们村西头有一个涝池······”。
这时候的涝池很童话很美。
记忆里的涝池什么时候能够回来?让如今的孩子也感受一下老奶奶童话的温暖和涝池的美丽。
“掀起你的盖头来,让我看看你的眼。你的眼睛明又亮,好像那秋波一个样”。记忆里的眼睛,何时还可再秋波再明亮?
2008-3-20
去杜永村寻舅奶家旧屋
作者简介:
刘英雄,1953年生,陕西省西安市长安区人。现供职于西安热工研究院有限公司,高级工程师,主编技术科学杂志《热力发电》,任热力发电编辑部(杂志社)主任。业余从事散文创作,在全国报刊发表过大量的作品。
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
中国散文学会会员;
中国电力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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