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小生:老艮头最倒霉的一天(小说)
老艮头最倒霉的一天(小说)
白鹿小生
老艮头爬起床,搓了几把脸,提起香烟袋子,就急匆匆往小卖部赶去。
一路上,他象往常一样不停地跟老熟人、老朋友、乃至半生半熟的晨练者一个一个地打招呼,步子却始终保持着“竞走”般的姿态。此刻正是薄利多销的黄金时段,门口自发形成的露水市场格外热闹,菜贩子的吆喝声,买卖者的讨价还价声,南腔北调,高高低低,回环震荡,此起彼伏。人们更习惯于顺便到他的小卖部去买新鲜面包、早餐饼干、火腿肠、调料、香烟之类的东西。到了八点半,市容管理车的大喇叭一吼,流动的摊贩就象接到“特殊命令”,争先恐后地挑起担子拉起平车踩动小三轮的油门,一溜烟地逃窜了。老艮头小卖部的生意马上就暗淡起来。
今天,老艮头的精神状态极佳,是不是昨天晚上做了好梦,还是预感到什么喜事临头,那就不得而知了。只见他十分麻利地猫下腰,一连串打开三把锁,掀起第一道卷闸门,接着又打开另外三把锁,拉开第二道防盗门。买烟的人跟尻子也进来了,一连好几个,高兴得老艮头脸上的皱纹笑成一朵花。
老艮头把烟盒理顺,刚抬起头,一男一女又踏进门。男的西装革履,胳肢窝夹着老板皮包,嘴角噙着香烟,看上去很气派;女的一身牛仔服,脖子上扎着米黄色的纱巾,落落大方而别有风韵。他们的年纪,约在三十岁上下。
男的问:“有洗衣粉吗?立白的,两袋!”
老艮头应了一声“有”,随即从最底层的货架上取过来,撕开一个浅蓝色的塑料袋子装好。
男的从左裤兜里摸出一张“幺洞洞”,老艮头接过来先过验钞机,金黄色的100鲜亮清晰,他确信是一张真币,就放进钱匣子,着手找差。
女的插话:“我这儿有零钱!”她把手塞进衣兜里慢腾腾地摸来摸去。
老艮头把那一百元还给了男的,小伙子笑着把票子装进左裤兜里。
女人摸出钱数罢:“三块,不够吧?不够就来一包。”她瞟了男人一眼,欲给不给。
男的急忙拦住女人:“买就买两包,我就怕の没有了你们女人家爱嘟嘟囔囔。”他说着从右裤兜里摸出一张假一百塞给老艮头。
女人故意打岔:“何必麻烦老伯!我心想图凌干哩!”
老艮头接过一百元假币,看都不看就放进钱匣子,说:“咱干的就是这麻搭事,还怕找钱?”
女人感觉把老艮头栽实了,抢先拿过找回的零钱转身离去。男子又要喝可口可乐,径自从货架上取了一瓶,拧回头装出惊奇的样子:“人呢?咋不开钱就走了?真是个马大哈!”说着急忙向门外挪脚,嘴朝女人背影大喊:“走什么走?开钱啊!”
老艮头撵出门,见那女子上了一辆奥迪,斜着上半身向男的摆手:“不要啦,不要啦!”老艮头便说:“小伙子,不要就算了!”小伙子把可口可乐递给老艮头,很快也钻进去关了车门。
老艮头拿着可乐朝回走,猛地产生一种怪怪的感觉,跑回店里急看钱,发现自己受了骗。他又急火火往外跑。但是,已经晚了,奥迪扬长而去,叫他望尘莫及。他吐了一口唾沫骂道:“操你奶奶!拿回去买焼纸吧!”
棋友王弈来买烟,见老艮头骂骂咧咧,就问:“谁又惹你啦?生这么大的气!”
“骗子,狗骗子!不得好死!”老艮头连咒带骂地把刚才发生的事情学了一遍。
王弈不无同情地说:“倒霉啊,谁教你二次接钱时不再验一下呢?大凡骗术,都是人家事前精心设计好的,谨防慢防都防不住,还敢马虎?”
“唉!也怪咱!心想验过一次了,就没怀疑人家当面会调包。你说,两个端端正正的人,怎么净干这不要脸的事?驴粪蛋蛋子外面光呀,真羞他先人!”老艮头说着不由得又骂起来。
王弈怕老艮头害气伤身,就劝说:“老伙计,算了,算了!全当拿钱交了学费,光生气顶啥用?”
话虽这么说,老艮头心里还是很窝火。这可是他从早熬到晚整整要花好几天时间才能赚来的利润啊,眨眼间就打了水漂,他能不动感情吗?恼怒、屈辱、痛恨交织在一起,一齐向他袭来。为了解恨,也为了不再伤害别人,老艮头径直走近柜台,找出那张假币,咬牙切齿地撕了个粉碎,狠狠地抛向空中。
老艮头显得十分焦躁不安。他一会儿自怨自艾地搓手,一会儿低下头缄默不语,一会儿从店里走到店外,一会儿又从店外走到店里,来来回回地渡着步子……
熟知祸不单行,中午,老艮头又碰到一件不顺心的事。
他刚要锁门去接孙子,一辆“市容管理”的中型卡车“嘎嗞”停在店门前。从车上下来七八个人,分头向各家店铺走去,见谁家门前放东西,不管三七二十一,见啥拿啥,铁炉子,马扎子,象棋桌子,拖把扫帚,一个不留。老艮头看到这帮执法者,眼里射出七分愤怒三分轻蔑的目光。
老艮头爱好清洁,店门前没啥东西,门框旁挂着一位远房亲戚给他精心制作的牌子——“微利商店”,浮云体的鲜红大字迎着艳阳闪闪发光。
正当他觉得没人找他麻烦的时候,一位二十上下的市管员却向他的小店走来,人家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就卸掉那方牌匾,转过身没走几步,便把牌子扔到卡车上去,只听到一个刺耳的响声,真象杀猪一样,他那“心爱的牌子”就给仰脚朝上的桌子腿戳了个大窟窿。
老艮头一下子急了:“干啥呢?干啥呢?牌子挡谁的路?”
“牌子?什么牌子?你看看,挂在墙上跟‘补丁’差不多!谈何美化市容?”小伙子苛刻地说。
“你胡说!这是正儿八精的装潢部做的。”
“恶心死人!我看,你是刘姥姥进大观园,眼睛瞪成铜铃,也分不出什么好坏!”
“你小子狂啥?难道光凭你的嘴头子煽乎?”老艮头撑到卡车前头。“不成,赔!不赔?别想走!”
“赔个屁!”小伙子吐了一口唾沫。
有个过路的听罢火了:“咋呼什么?不就穿了个烂熊市容服嘛,能成啥精?”
几家店铺的老板也跟着喊:“胡来,太不象话了!执什么法?”……
坐在驾驶室里的领班眼看事情闹大了,忙钻出来嬉皮笑脸地说:“算了算了,老师傅!要论年纪,你跟我爸差不多,我不敢和你争辩。话说回来,县政府号召争创文明城镇,强调清理占道经营,美化生活环境,优化市容市貌;要求临街店铺的牌匾要整齐划一,不能大的大小的小,高高低低的不美气。我们都应该为此做点贡献嘛!你说,对不对?”
老艮头猛一听,好像人家说的也有道理,一时反不上话来。但他反感这帮人的做法,似辩非辩地说:“你们收东西,连招呼都不打,也不登记,合适吗?”
“这小伙子才来,做事有点啥,责任在我没有交代好,您老就原谅吧!好了,我们接受教训。”领班把“你”换成了“您”字,他怕事情闹大。
老艮头为人耿直,做事义气,吃软不吃硬,见人家说好话,心就有些软了;再回头看看那小伙子低头不语,心想,他还是个毛孩子呀,自己这么大时,干啥也拿不住尺寸嘛。他无奈地摆了摆手,要给对方一个下台的机会。有人喊“让他们赔牌子”,老艮头没有表态。
正在这时,外号叫“艾斯文”的挤上前来。“艮哥,你能犟过人家?人家可是,精尻子撵狼——胆大……”艾斯文特意朝四周扫描一圈,一字一板地补充了三个字“不—知—羞!”人群立刻爆发出一阵哈哈大笑。接着不知谁又重复了一遍:“精尻子撵狼——胆大不知羞!”大家又跟着哈哈大笑。
有人催老艮头给他去拿酒水,老艮头说:“我真给搅糊涂啦,差点误了你的大事。”说着就跟那人进了店。
等他招呼人家把酒水运走了,市管的车已经开动离去。想到那个被糟蹋的“心爱的牌子”,想到正等他去接的小孙子,老艮头的眼窝一下子湿了……
直到下午两点半,老艮头的情绪还是调整不过来。他合上眼皮想缓缓精神,三个穿警服的进店了。一个胖子,一个瘦子,一个不胖不瘦。猛一看,胖子有点鲁莽,瘦子比较绵软,不胖不瘦的带有杀气。老艮头一惊,是不是他挡市管的车惹了祸,人家要来算账?他开始思量如何应对。
那个不胖不瘦的,手上拿着文件袋,说:“我们几个是县上卫生防疫执法监管人员,你们店的卫生许可证过期了,为啥不去换?”
老艮头直说:“这几天有点事,够不得。”
“你是老板?不是?叫老板来,我们跟他说。”
“我儿子出去了,今天不行!”老艮头解释。
胖子插话:“你的健康证呢?”
老艮头回答:“我没办,儿子有。”
“没健康证就站柜台,合法吗?”
老艮头回答:“你们看,十平方米个小店,养不住人。单位效益不好,儿子下岗了,不出去找活干,咋办呢?”
“我们又不是慈善家,那管这些。甭啰嗦!快,进货手续,三证(指供货商的营业执照、卫生许可证、质检报告)复印件,都拿出来。”
老艮头从一个浅蓝色的文件夹里取出几份证明,胖子扫了几眼质问:“新的呢?都是去年的,过时的皇历,顶啥用?
老艮头说:“新的还没要到,再说,谁能把厂家和供货商的证件搜罗齐?
“你说啥?猪八戒的耙耙子先来了,倒找我们的麻烦。岂有此理!”不胖不瘦的当下填了一张罚款单,放在柜台上,说:“签字吧!”
老艮头拿起一看,1000元!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满肚子的气也鼓起来。他问:“凭什么罚款?”
“凭你无证经营!”
“我们的营业执照不是在墙上挂着嘛!”
“你刚才说自己没有健康证?供货商的三证也是旧的啊!”
“我儿子有嘛!”
“甭啰嗦,快签字!我们还有事呢!”胖子和不胖不瘦的同时喊叫。
……
“是不是让他们老板回来再签?”瘦子似乎觉得自己人有啥不对,悄悄的给半瘦半胖的“拿事的”耳语。
这话恰恰被老艮头逮住了,就说:“你们弹嫌我无证上岗,怎么又让我签字?啥都由你们?这不是欺负人嘛?!”
胖子瞪着三角眼:“谁欺负你?老东西!”
老艮头见不得小人骂大人,更见不得谁骂他‘老东西’。顿时一股火气冲上头,他的脸和脖子都涨红了:“你骂谁?少在这耍横!”
“骂了,耍了,你能咋?老东西!”胖子将身子向前挪了挪。
“王八蛋!你……你……你你……”老艮头指着胖子大喊,手不住的在颤抖。
王弈和艾斯文出来下棋,听见老艮头跟谁嚎叫,心里就产生一个“助君一臂之力”的念头。艾斯文看不惯高傲的执法者趾高气扬的神气,更听不得他们的横言霸语,又见柜台上放着一张罚款单,就慢条斯理地说:“又干啥哩?一天几头子折腾,谁受得了?!”
胖子先答了曰:“你瞎参伙什么?”
艾斯文顶住问:“谁瞎参伙?你们不参伙,此地能如此热闹?”又见胖子连警服扣子都不扣,更怀疑他的来路:“胖警官,你有证件吗?拿出来亮亮!”
“我这身衣服就是证件!”胖子的口气理直气壮。
“照你的说法,贼娃子穿上警服也可以执法了?亏你说得出口!”艾斯文知道执法者在执法时应该先亮证件。
“请看!”瘦子立刻把工作证掏出来。不胖不瘦的用眼角瞅了一眼,嘴咧了咧,似乎在示意什么。
艾斯文拿在手上看了看:“项学端,名字不错,做人就要端端正正。”他随后死死盯着胖子和不胖不瘦的,他们却一动不动。
艾斯文正纳闷间,不胖不瘦的竟上课似地说:“我要提一个问题请你思考,是执法的管不知法的,还是不知法的管执法的?”他向四周扫一眼又说:“我们是执法的,你反过来要管我们,翻翻子行事,不懂装懂,称啥能行?”
这话一出口,在场的人眼窝全瞪瓷了。爱斯文一时没反上话,大家都以为他会丢丑。不胖不瘦的很有几分得意,胖子则说:“没话说了吧,没水平不说,还要胡搅蛮缠,真是…….”
爱斯文真的给激躁了,大声争辩:“世上的事是有来回的,执法的管不知法的,这是法律的尊严;反过来看,不知法的管执法的,这是一种监督的权利。有句话说‘人民大众是真正的上帝’,你们只是人民的公仆!大家看,是不是这个理儿?”
人群随之骚动起来,有的喊“对”,有的叫“好”,有的奓大拇指头。
不胖不瘦的又说:“法律是神圣不可侵犯的,谁都知道,再甭胡搅蛮缠了!”胖子也喊:“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王弈实在憋不住了:“你才是狗,贼眼观天,看人行事!”
老艮头揭底说:“你们嘴上讲法,做起事来就没准头了,这家子收五百,那家子收百五,捏扁吹圆,全由你们自己。”
胖子说:“谁教你不是局长他亲戚,你要是局长他爹,也许一分不收呢!”
艾斯文大喊:“屁话!执法?执球法!真是吊死鬼卖淫——死不要脸!”
胖子一听,那受得住,攥着拳头疯也似的向艾斯文冲上去。老艮头侧身欲挡,一个猛拳正好砸到他的太阳穴上,他身子打个趔趄,就倒在地下,嘴角吐着丝丝粘粘的白沫……
场面顷刻间乱了,救人声、骂人声搅在一起。王弈赶紧招呼人把老艮头送往医院,群众将三个执法者围了,七嘴八舌地呵斥。马路上的行人,小区的大爷大妈姑娘媳妇争先恐后地向这里涌来,又削尖脑袋往里钻,把老艮头店前的马路堵了个水泄不通,东来西往的大轿车小轿车三轮车自行车不得不刹闸熄火。不知谁正拿着手机报警:“110吗?快,快,打死人了!打死人了!快快,凤凰西路!凤凰西路!人都把街道堵死啦!”西头商店的老板还给电视台和报社的记者打了电话。堵车的也给各自家里打招呼……
大约过了半个多小时,报社记者和110都来人了,接着又来了上百警力,在街道两头的十字口撒了警戒,阻止人们再往这段街上拥,其余的手挽手肩并肩从人群中切开一道线,好不容易挤到那三个执法者周围,把愤怒的群众和他们完全隔离开。记者钻来钻去,把摄像机举过头顶抢拍他们认为有价值的镜头,忙得勾鞋拾帽子。
一位三星警官站到商店门前的台阶上拔高嗓门大声规劝,讲文明,讲和谐,讲安定团结,弄得满头是汗,围观者也许听惯了这一类语言,根本不理不睬。也不知又过了几个时辰,县委书记、县长也来了,他们生怕上级怪罪,总想自己平息冲突,不愿意矛盾上交,就带着公安局长、政法委书记、县委办公室主任一些人赶来斡旋。县委书记胡伦用权威的口气说:“我们争创文明城镇,忙都忙不赢,谁还有空到这里看热闹?在街上折腾,太不文明嘛!大家也该好好地想一想,这样做丢谁的人?说大了,丢我们凤凰县的人;说小了,丢你们自个的人!现今不兴文化大革命那一套嘞,有事到县信访办去谈,赶快回去吧!……”未等县长说完,人群骚动起来,喊声四起:“快打死人了,还讲啥文明?”“丢人的是贪赃枉法者,跟我们平头百姓有球关系!”“快把打人的抓起来!不抓就滚!”如此粗鲁刺耳的话,气的胡书记肺都要炸了,其他随从眼睁睁地没有一点办法,赶紧催护书记县长退了出去,胡书记只好教人给主管上级通报情况……
县委书记一帮人无可奈何地走了,一位老太太泪流满面地挤进来,双膝跪地,说:“对不起大家了!老艮头闯了这么大的祸,连累得你们担惊受怕。他是死是活,是冤是罪,天理国法,自有了断。我和老艮头一块生活几十年,土都快埋到脖子上了,如今不愁吃不愁穿,已经心满意足,实在不值得再计较什么。世事大得很,有些东西,强争不一定能争到手,不争不一定不得来。我们只求安安稳稳,不想争长论短,我们何必要费这么大的神呢?老艮头从来是捂着心口子做事的,他是个很要脸的人,大家就最后给他一个面子吧!求求你们了,求求你们了,回家吧!不要再浪费时间了,让警察同志也歇口气吧!……”艮老太一连向大家磕了三个响头,泪眼巴巴地望着大家……
艾斯文没有再说一句话,他赶忙把艮老太搀扶起来,正要转身离去,三星警官一声“立正、敬礼”,上百警察面对艮老太齐刷刷地举起右手……
老艮头倒霉的一天就要结束了。夕阳嵌在大街的尽西头,染红漫天云霞,勾勒出艮老太的蹒跚背影,勾勒出东山的高大轮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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