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难言
长安朱鸿,是在少陵原上长大的。
年岁之末,天垂大雾,故乡退出了我的视线,不过它一直充盈我心。
历经沧桑,我才知道任何人,不管他降生豪门还是落草寒舍,都有一段无忧无虑的日子。绝对美好的日子只在人之初,尽管短暂,不过它会沉淀于脑,构成原型,并为人活着提供支持。属于我的纯粹快乐的时光,当然是少陵原赐予的,它是我的神话,我的梦。似乎一切都是透明的,窗花,门神,祭月,过年,鸡鸣于晨,鸟栖于昏,蝴蝶悬枝,蚯蚓行泥,或房檐垂冰,或锅洞伸火,甚至发臭的狗屎和温热的牛粪。渐渐地,有一种诱惑,引领着我,使我沿着弯曲的小路,从此村进入彼村,并试探着到县城韦曲去,到省城西安去,从而形成关于少陵原的地理概念。
伊甸园的生活注定都很短暂!神逐亚当与夏娃,是由于他们偷食禁果。然而究竟是谁,终止了我的伊甸园的生活呢?为什么?总之,有一天,我开始厌恶少陵原,觉得它小,脏,落后,甚至幽暗的生产队饲养室有诡计,杀猪分肉的时候有邪恶。阴云密布,雌风呼啸,沟沟坎坎无不纳垢,于是快乐的时光就结束了。我想离开少陵原,我以为生活在别处。十九岁那年,我出蕉村,经西兆余村,走皇子坡,挥了挥手,便穿过县城,到省城去报了户口。我变成了西安人,然而也变成了异乡者。从那个秋天起,我就像该隐一样四处漂泊,尽管神未直接给我立记号,不过事实是,凡伤我者,必遭报应,凡害我者,必遭报应。
然而知识的谱系,将迅速见证不是少陵原鄙陋,反之,是我浅薄。实际上过去的众多雅士都曾经登临我的故乡,并颂而叹之。“秋水明落日,流光灭远山。”是李白之诗。“自断此生休问天,杜曲幸有桑麻田。”是杜甫之诗,杜甫自谓少陵野老,
都市是荣华的,有红灯绿酒,滚滚名利。不过我只是羁旅之人,客人,是移民,异乡者。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斯乃中国经验之总结,我完全认同。唐诗三百首,近乎一百首渗进了乡愁,其中孟浩然江上之泪,李商隐夜雨之思,都是伤心伤骨之作。西安距少陵原不足三十里,回乡很容易,不过在我苦闷的青春期,乡愁仍涌流笔端,渲染纸背。每一次回乡,我都感到安慰。每一次回乡,我都觉得踏实。少陵原的深厚和奥博,朴素和宁静,总是消除我的紧张和焦虑。十九岁离开少陵原之后,我就一直浅睡,稍有声音即醒,十分烦恼,然而我回乡便能沉睡。一九九六年我在香港,房是阔房,床是软床,温度适宜,毫无噪音,可我却怎么也睡不着。数羊不行,数树仍不行,遂想少陵原,于是几十个村子就漫漫浮现出来,并流泻于枕,膨胀于室,甚至弥漫整个香港。从东到西,司马村,小兆村,康王井,兆寨,郝村,栲栳村,新寨子,旧寨子,西北村,杨村,东兆余村,韩家凹,夏殿村,高望堆,蕉村,西兆余村,朱坡村,四府村,双竹村,皇子坡,我的灵魂象展开了翅膀,然而不用飞翔到县城韦曲,我就安眠了。那一夜,我在香港睡得实实在在。
故乡之于游子从来是慷慨的,它不拒绝一个人给它增光,它也不嫌弃一个人落泊潦倒,它更能收留那种在外受挫的人。当然,作为游子,你不能玷污故乡,使之蒙羞。小时候,我在少陵原经常遇到一些衣饰和神情俨然城里人的乡下人,多年之后我才知道,他们属于少陵原土著,长大之后在外闯荡,不幸犯了一些错误,或有男女问题,或有经济问题,或是反对革命,遂退到祖籍受罚。这些人偶显戚戚之色,然而少陵原给原住民多少阳光,也给他们多少阳光,给原住民多少雨露,也给他们多少雨露,绝不会使返乡游子面黄肌瘦。我三十岁之前,曾经有两次在外受到重压,心疼,心在哭泣,觉得都市势利不宜我居,然而隐身无地,遂怏怏入住少陵原之家。在这里,我包扎了伤口,并恢复了元气和尊严。
少陵原显然近在咫尺,不过我已经多年没有回乡看到我蕉村的老屋了,我儿子已经六岁,我也没有让他认识一下老屋。我极想用手触摸那扇粗糙的一推即响的木门,即使它把利刺扎进我的手指,让我流血受痛,甚至感染化脓,我也愿意,遗憾我不能。我的弟弟在老屋过着非常人的生活,我的父母不得不弃老屋而去。他们的鸡逃走了,他们卖掉了猪。他们把田地托人耕种了。老屋及其以特殊方式而生活的弟弟,让我时时牵挂,夏秋长雨,尤其让我担忧,但回乡却不能。没有人知道,我也没有告诉任何人,然而少陵原可以见证。我曾经绕蕉村而徘徊,曾经站在皇子坡以东的一道梁上眺望蕉村。夜幕遮蔽,星辰列位,风与白杨喁喁而语。
二十世纪刚刚交接中国那年,一条宽阔的水泥公路便从都市窜到了少陵原。这是一个信号,预示着欲望在窥视斯地,并将聚集斯地,直至吞噬它。开发势大,我不会螳螂挡车。开发有理,然而我非无情之物。少陵原不属于我,所以我声明,我不是在管。不过我生于斯,长于斯,我有权力思想,何况这里是我的父母之邦,这里有我祖先的坟茔,祖先的灵魂以斯地为安。也许可以开发,问题是,现在的少陵原,它的风貌,它的景色,它的气势,它的品质,是自然亿万年所造化,是我的祖先亿万年所创作,从而才筹成了地理的少陵原,文化地理的少陵原和历史地理的少陵原。它不但是实用的,使祖先世世代代赖以生活,从而一直没有使这里的住民灭绝,而且是美的,遂容易估量出它的价值是多少。可以开发,不过开发的主导者,规划者,实施者,特别是把少陵原出让的人,千万要注意,覆盖了少陵原的种种新的建制,它的价值不能低于其固有的价值,它也不能是丑的。我是在少陵原上长大的,如果在我这一辈丧失少陵原,那么我这一辈就对它负有道义责任,起码我这一辈应该上报祖先,下达子孙,以使其明白在我之年所发生的变故。少陵原不属于我,管不了,然而我一向壮怀激烈。多年之后,少陵原改换了模样,少陵原可能只剩下了它的名号,而我则白发苍苍,变成一个倔老头。那时候,倔老头会拄着拐杖,经常在少陵原转悠。我想,倔老头将不会找到他的蕉村了,及其他小时候到西安去要经过的西兆余村,皇子坡,韦曲。也算了,然而要是我发现有劣质工程,有污染企业,有致祸部门,我还是认识几个字的,我将用拐杖敲击他们的门牌和匾额,并将在正义的法庭起诉,追究他们,强烈要求他们还我少陵原!问题是,有些事物一旦失去就永远失去,他们怎么还我少陵原!
年岁之末,天垂大雾,故乡退出了我的视线,不过它一直充盈我心。长安朱鸿,是在少陵原上长大的。
二OO六年十二月三十一日于窄门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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