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掐苜蓿、撅苜蓿(杨广虎)
年龄愈长,愈来愈思念故乡,想念故友。特别是一到春天,万物复苏,草木发芽,春情萌动,春姿勃发,春和景明,欣欣向荣,不由得让我想念一些事情。
今天,在早市上看到有人买香苜蓿馍,忽然想吃苜蓿。我这人不太讲究,吃饭随便,不吃大肉,草木为食,但是吃苜蓿,要求比较高,甚至有些挑剔,城里菜市场的苜蓿菜、荠荠菜,绝对不买不吃,一是嫌污染的灰尘落在上面,因为我经常在高速路边看到有剜菜的男男女女,就想到汽车后尾黑乎乎冒烟排气筒;二是觉得那些菜经常和杂草放在一起,不鲜嫩,干枯拉撒,比过去给老牛吃的还老。这些旧时的场景、画面,不时在我脑中闪现。可是,要吃一口自己亲手弄的苜蓿何谈容易?!且不说,现在种植苜蓿的人少了,耕地大多搞经济栽上苗木或果树,要回一次乡下老家,费时费力还费油,豆腐搅成肉价钱!情怀也罢,效益也罢,容不得自己为了吃苜蓿自己去干,只能心里有想法,自己没办法。
奋斗来奋斗去,连个苜蓿都吃不上,有时候真觉得自己真可悲。本是肉体凡胎,没有什么宏大理想,一个老实巴交“修地球”的农人,偏偏被裹挟到城市滚滚洪流中还要不断奋斗求上进,不知为啥。牢骚归牢骚,真心还想吃一口苜蓿,就这么贱。套用一句话:“春不吃苜蓿,生理不正常;春天吃苜蓿,人生才辉煌!”哈哈,一个小小的植物——苜蓿,竟成了人生伟大的梦想。
这一想起来就甜蜜的惦念,来自对往事的回忆。
我们村偏踞陈仓贾村塬的西北部,有一条从蟠龙经村子到县功的备战路蜿蜒曲折;村子属于黄土地貌,干旱少雨,丘陵起伏,适合苜蓿生长。据传苜蓿是张骞从西域带回种植,而塬下的千河东岸凤翔陈村就是古丝绸之路必经之道。小时候,隐约记得生产队分红芋、看包谷,还组织民兵或年轻小伙看苜蓿,白天站在塬边,一眼望穿,“偷苜蓿”不可能,只有晚上,胆大的人,才敢去在夜色的遮掩下“偷苜蓿”,一般不是本队的人,外队的多些,苜蓿一般不可能种在肥沃的平地上,由于其生存能力强,种在沟沟卡卡(西府方言,读qia,意思旮旯拐角,撂荒地。)路不好走,晚上又不能打手电筒暴露自己,只能凭着一双明亮的眼睛辨别方向探路,有时候还可以借借天上明亮的星星和月光。村人深受周礼儒家影响,面对生存有没有其他好的办法。人去“偷苜蓿”,还是因为口粮太少,蔬菜匮乏,没有办法,一般是妇女小孩子去干这事,男人们碍于面子不愿意干,就是被抓住,面对妇女小孩,也是说说教育而已,大不了收了苜蓿,没啥大事。现在想来,虽然是“偷苜蓿”,不好听,也深受过村里老先生“小时偷针,大时偷金”的淳淳教导,但还是逃脱不了饥饿的现实威胁,还是因为太穷了。
隔壁邻居大哥从部队复员,根红苗正,眼睛贼亮,村里派去晚上看苜蓿。一天晚上,他看见有人“偷苜蓿”,就偷偷跑了过去,要抓“偷苜蓿”的人。一般人看见都是先喊几声,吓走就行,或者拉个土狗,让狗叫上几声吓走算了,村里的人么,大队下面就几个生产小队(组),都相互熟悉,低头不见抬头见。实在碰到“残火”(西府方言,读canhuo,意思为厉害。)的女人,收缴“作案工具”——尿素化肥袋子或者拌笼,也就算了。因为“偷苜蓿”,有经验的妇女会把两腿一扎,形成两个大口袋,弄的苜蓿全部藏在其中,你追的太急了,他们跑不动装作脱掉裤子蹲在田地里装撒尿,你再追,夜光下看到白花花的大腿,羞死你个大小伙!那属于你的无知了,一般没人追,弄得自己一身臊。可这个“愣头青”当过侦察兵,身手敏捷,一身正义,直接抓“现活的”,能跑的跑了,跑慢的一个妇女被抓住送到了生产队大队部。大家一看,是邻队四十多岁瘦弱的寡妇,男人给大队开拖拉机翻车压死了,留下了几个娃,不容易!大家不吭上,都默默走了,意思睁只眼闭只眼,权当没看见!邻居大哥不行,逼得寡妇当晚跳井,幸亏村人及时抢救,才没挏下烂子。后来听说,邻居大哥看上了寡妇的女子,人家死活不同意。我们无须评头论足,道德绑架,慢慢地会明白,许多事情,不是事中人,莫谈他人事。
“偷苜蓿”可耻,现在也没有人去弄这事了,好好的平地都荒着长满杂草,村里也么人了,吃的东西也丰富了,洋快餐随便吃,洋咖啡随便喝,名贵茶也可以慢慢品,当然要钱。我只想说,苜蓿天然环保,根系发达,疏松土壤,耐热耐寒,繁殖能力强,种一小块,来年会“引”(西府方言,读yin,意思为繁殖快。)一大片,而且土地棱上棱下全是,不用种植,都成“野菜”了,疯狂生长。当然了,“偷苜蓿”,时间紧张,夜间劳动,讲究速度,是“撅苜蓿”了。需要苜蓿长得茂密一些,狠准快,豪气云天,用手一把一把“撅”,用手向前一揽,一抓就是一把,再往怀里回一收,就是齐刷刷一把嫩苜蓿。也有心里太喜悦用力过大的,会把苜蓿根拔出来,不小心晚上遇到酸枣刺,弄不好“撅”一把,鲜血直流,疼痛不已,只能在黄土里抹几下,继续干,眼泪往心里流,还不能出声。
我们小孩子,晚上不能跟上大人跑,怕不小心掉到沟里,只能白天去。那时候,已经分田到户了,“偷苜蓿”成了“掐苜蓿”。大队小,掐来掐去,不是亲戚家的,就是同学家的,大人们也不太计较了,也有一些人计较,很少。我就是大白天“掐苜蓿”被同学的婆(西府方言,读po,意思为奶奶。)抢走小拌笼倒掉苜蓿的,后来同学不好意思,送来了满满一拌笼苜蓿。之所以说是“掐苜蓿”,是因为苜蓿刚长出苗露出头,非常鲜嫩,没法去“撅”。我们把大一点的铁钉子头用石头砸扁,在磨刀石上磨锋利,一场春雨之后,很嫩很胖毛绒绒的苜蓿露出头,我们这些小伙伴就去“掐苜蓿”。用小刀一刀刀割一下,需要细心、认真、耐心、耐力,同样时间,女娃掐的会多一些、干净一些,男娃心急,掐的会少一点、脏乱一些,还不时被苜蓿的绿色染满一手,再脸上胡抹一下,“蓝脸的窦尔敦盗御马,红脸的关公战长沙”,就会成“秦琼敬德”大花脸,大家互相嬉戏,在苜蓿地打牌、打滚!丝毫不觉得害羞!苜蓿需要适度碾压才长得美!夕阳西下,大家唱着儿歌在黄昏中回家。
苜蓿可以直接用开水“焯”(西府方言,读zao,意思为用沸腾的开水煮一下即取出。)一下,然后放上辣子面、葱花、蒜末、盐等,用滚油嗞啦浇过,再放上陈醋,酸辣可口,非常好吃。打上搅团,调上“焯”后的苜蓿,也不错。这是我至今喜欢吃的方式,想起来唇齿生香,回味无穷。还有手擀面里下新鲜苜蓿的,色泽香味俱全;也有将新鲜苜蓿与面粉混合,捏成团,上笼屉蒸熟,变成好吃劲道的苜蓿团子(菜疙瘩),蘸着蒜汁吃,嫽扎啦,能咥啴豁(外来语在关中方言中的遗韵,读作chanhuo,意为合适,舒服);也有将新鲜苜蓿切碎,加入面粉、鸡蛋,烙成香脆可口的苜蓿鸡蛋饼;还有将苜蓿晒干腌制,四季可吃。当然,新鲜的苜蓿最好吃。聪明勤劳的劳动人民变着法子让自己吃得舒服,不辜负大自然和黄土地的恩赐。
苜蓿是丛生,采摘时候苜蓿生长旺盛,撅去第一茬,还会长出第二茬、第三茬,而且越长越旺盛,开得紫花非常漂亮,成为大地的风景;最后长高到近一米,割回家后成为牲口的饲料牛羊的“美食”。这“美食”不可贪吃,否则会胀肚子的,我亲眼见过一只羊吃太多的苜蓿而胀死,痛苦挣扎,让人痛心不已。任何时候,不可贪欲过多。当然,春季野菜很多,新鲜的香椿嫩芽,吃蒲公英,解毒防春燥,马齿笕焯一下就可凉拌,特别是小蒜,我们小时候直接拔出来,就上锅盔就咥!香很香很!但也不能随便吃,吃出毛病小事,误食有毒的野菜,也会要人命的!大自然会无私给予人类,也会脾气一发,教训一下不懂规矩的人!
春风和煦,天地清明。我要再次感谢苜蓿,感谢上苍的恩赐!自然万物都是有生命的,灵且美,包括苜蓿,顽强、智慧,生存能力很强。宛如生于黄土地上的秦人,一代又一代繁衍,生生不息!苜蓿于我,成为记忆,再也不会“掐苜蓿”“撅苜蓿”,更谈不上“偷苜蓿”!回忆在岁月的痕迹里,沉淀出好看的样子。物质的不断丰富和满足,已经让我们丧失了一些基本劳作的过程和喜悦,多了些精神的疲倦;文明的发展,也让我们在奔赴山河中回首而思,反刍过去,简单且富有,我依然回味无穷!
2023年3月28日夜匆于长安
作者杨广虎,男,硕士,正高级经济师,74年生于陈仓,89年公开发表小说和诗歌。著有历史长篇小说《党崇雅·明末清初三十年》,中短篇小说集《天子坡》《南山·风景》,散文集《活色生活》》《在终南》,评论集《终南漫笔》,诗歌集《天籁南山》等。获得西安文学奖、首届中国校园诗歌大赛一等奖、“美文天下·首届全国旅游散文大赛”一等奖、第五届冰心散文奖·理论奖,第三届陕西文艺评论奖、首届陕西报告文学奖、全国徐霞客游记散文大赛奖、中华宝石文学奖等。1996年—2016年在秦岭终南山生活。
中国作家协会、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等。陕西省作家协会第三届签约作家,陕西省旅游协会副会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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