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王勇超先生（朱鸿）

　　我认识王勇超，早了。见到他以前，便有侧闻。世界很大，不过庶士的活动范围并非无限，从而一遇，数遇，近乎二十年，也没有专门约会，就熟悉起来。

　　王勇超留着背头，面又大，身材又魁梧，往往呈鹤立鸡群之状。人有天生的伶牙俐齿，可惜王勇超不属于这等角色。他嘴笨，叙事言情，不免劳口。然而他脑子厉害，壮志深存，敢为天下先，创办了西安关中民俗艺术博物院。

　　我断其具奇崎之才，是长安的异人。

　　或跟随朋友，或寓于集体，我曾经屡至博物院，不过到现在也并未尽察他的珍品。文物甚繁，有的陈列出来了，有的还装在箱子，也许连王勇超自己也不清楚底细吧！其珍品包括玉器、陶器、铜器、瓷器、石雕、木雕和书画。上至仰韶文化，下至明清和民国，计有数万。

　　这里有拴马桩八千余件，其密集而栽，遂有了阵容。民在草原上，靠的当然是马。胡人以马为坐骑，所从来尚矣。拴马桩本是石柱，然而即使以用为目的，也当不失情趣。是的，世间颇烦，反要俗中生雅。拴马桩往往刻以胡人，他们直鼻，阔嘴，浓眉，巨目，头发蜷曲。胡人还抱猴或背猴，十分生动了。拴马桩甚高，观猴，阅胡人，都需要仰望。盘恒于拴马桩之间，仿佛钻进了森林。

　　这里有民居四十余院，堂室近乎一千间，且各具风格。

　　明清之际，渭水北岸不乏裕饶，凡合阳、澄城、蒲城和白水一带，多有大户。其屋宇豪华，而拴马桩则立于门前。风水流转，花开花落。到了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王勇超历览于斯，注意到屋宇固在，而墙垣颓废，而檐楣坍塌，而轩牖朽坏，唯瓦尚蓝，遂喟叹连连。此民居是关中文化在建筑上的表现，一旦泯亡，何以为见证！然而民居不只在渐渐黯澹和萎缩，而且面临着被突然推倒以作新宅的局势。在此情况下，他有了收藏明清民居的想法。收藏始终庞杂，实为包罗万象，而以王侯为贵，而以名家为高，唯没有收藏民居的。收藏屋宇，此乃破了天荒。他欲通过收藏，达到保护这批建筑的目的。

　　王勇超制定计划，组织巧匠，一院一院采购，一院一院摄像，一院一院绘图，一院一院拆卸，接着运其砖木至博物院，依原貌再造，且工艺照旧。树挪不易，民居迁移更是不易。屋宇四十余院，从渭水北岸整体搬至终南山下，千辛万苦是一定的。

　　有一院民居很有意思，我每见每思，每思每得，且久久回味。它是澄城崔氏的屋宇，其财足，唯不满足于富，还追求贵。崔氏遂用银子换了一个知县，似乎贵起来了。不过崔氏毕竟是自知的，清楚他的乌纱帽来路不对。他要盖房，当然会负阴抱阳，当然要雕梁画栋，然而不敢装正门，便只装了旁门。这个民居十分可爱，这个崔氏也是可爱的。想象他出出进进，辄走旁门，遂觉崔氏还明智。

　　算起来，王勇超对文物的兴趣起于1985年。那时候，他二十八岁，血气方刚，恰逢中国人的观念由斗争初转经济，凡民无不急于发家。他开始的营生也在赚钱，若沿着建筑工程的路走下来，成为一位出色的房地产开发商也是没有问题的，但王勇超却偏偏对关中大地上的文物骤兴感情，真是神差鬼使。他发现，所到之处，文物似乎多有这样的遭遇：碍手碍脚，干扰着挖掘机、打桩机或搅拌机的作业，不摒弃，不夷平，建筑工程便没有进度。他爱老东西，尤其爱老民居。他认为，文物毁了，文化便无所附。他决定投资收藏，以让关中的老东西留下来，老民居留下来。

　　近乎四十年，收藏的欣喜与酸楚，唯贮自己腹中，可道与二三子，不可道与芸芸浊骨凡胎者流。

　　在澄城，王勇超碰到一对门墩，便想拿下来。石雕门墩并不奇，不过此门墩刻以童子戏狮，遂为稀罕。童子伏在狮背上，其狮也任他爬。童子壮硕，狮更高兴。他想拿下来，然而其主要价高，他囊中羞涩，就要怏怏放弃。然而彻底放弃是不能的，因为他身返西安，心仍念及着门墩。几天以后，王勇超又至澄城，决定进货。其主说：“侯马人已经买了！”他两手一拍，惊呼：“这是关中的门墩，咋能流失晋地！”转身便渡黄河，在侯马找到了新主。新主是生意人，重银子，别的不顾。王勇超顺适其意，出够了银子，物遂归好之者，乐之者。我在博物院看到了这对门墩，其石雕诚然朴赡可喜。

　　大约1992年春天，有工地熙熙攘攘，议论纷纷，鲁者拟弃，莽汉喊砸。王勇超前往一视，见土中露出巨型石龟，长若床，宽若桌，遂怦然意有所向。龟通灵，古贤敬之。他便恳切交流，购得此物。在博物院见此石龟，我会想起我的玉龟，质有不同，形有不同，龟皆有神。

　　合阳尝有一望族，不过也在累稔之中衰败了。今之两兄弟分家，竟各不相让，甚至为一饮马槽也要争。饮马槽大且规整，但两兄弟却要割裂，长据一多半，幼据一少半，粗野极了。王勇超凑巧遇见，就掏出一把人民币，要换饮马槽。分钞票比切饮马槽要省力，两兄弟都亮了眼睛，遂顺利成交。饮马槽由此获得全躯，并安然置于博物院。

　　文物数万件，就这样一一采集，若百川灌河，千河奔海。王勇超做的是抢救性保护工作，此凭他对文物的尊重，对文化的推崇。他的同乡或同学，凡做建筑工程的，随形势而动，大大小小，皆当了房地产开发商，且家资累巨万。王勇超退出赚钱的行业，一意孤行，把日光、月光和春秋，悉融于文物的寻觅、甄别和保护之中。岁月匆匆，壮齿不再，然而他也不悔。王勇超营作了一个博物院，此乃他对社会的贡献。博物院与南五台，视野境界两相高。贺拔岳曰：“夫立非常之事，必俟非常之人。”王勇超是也。苏东坡曰：“古之立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忍不拔之志。”王勇超是也。

　　一位学者评论说：“王勇超的所为，表现了一种文化自觉，有先见之明。”王勇超很平静地说：“关中自新石器时代以来就有人类生活，又有十三朝建都，文化积淀非常深厚。文化不是空的，它就凝结在各种各样的文物上，包括关中百姓所使唤的器具上。我不忍这些器具消逝。文物一旦没有了，历史用什么表现，关中人的精神用什么表现！根很重要，必须把根留住。”

　　中国素有收藏的传统，且多有以收藏而名世的。米芾是北宋书法家和画家，也是奇石的收藏家。他认为奇石或瘦，或透，或漏，或皱，非如此不美。赵明诚是北宋与南宋之间人，好金石，好简书，好帛书，所蓄文物和拓本甚繁。妻李清照是才女，词颇为婉约，她也支持丈夫的收藏。明人项元汴也是收藏家，他之所蓄以书画、鼎彝及玉器为主，其质之高，其量之丰，冠于九州。清人陈介祺，凡铜镜、玺印、刻石、陶器和造像，皆有收藏，珍品甚众。他也研究，并在金石文字考证上见解不俗。阎甘园是民国人，家在陕西蓝田，遂觉亲近。他是书法家和画家，又是文化启蒙之士，办过报，办过教育，办过剧团。他也是收藏家，其奔走三秦，搜求金石、造像和墓志，且多是稀世之宝。1924年，鲁迅讲学陕西，由朋友陪同，至南院门阎府，欣赏了阎的珍品，很是愉快。

　　王勇超与这些收藏家相类，因为他也是迷恋文物而聚之。不过王勇超显然有自己的特点和卓越：他的收藏是经过缜密规划的，其范围集中于关中，主要以关中人生产和生活的器具为主。尤为杰出的表现是，他收藏了这片大地上的明清民居。他视为珍品的文物，无不蕴含着祖先的生存智慧。王勇超功莫大焉。

　　2022年6月27日，中国作家协会组建团队采风，我忝列其中，遂能再至博物院，再晤王勇超先生，幸甚至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