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藏箫(孙见喜)
这原本是一节一节的空腔,后来将隔墙凿穿了,再按规矩开锉六个半或八个半的孔,这件器物便不再是拖把杆儿,不再是窗扇撑儿,不再是拐杖棍儿,它成了一件乐器——洞箫。
往昔的士大夫或者文化人,梁山伯呀,林黛玉呀都喜欢这种乐器。因为它可以独抒性灵,寄意生命的幽游或避却世俗的烦嚣。早在秦穆公时候,那个萧史和弄玉,吹箫招来龙凤,以至双双乘之升天,人说箫可使人成仙啊!
中国古人的神秘主义把啥事情都说得很怕怕。我对这箫也怕怕过。那是学龄前,因为没有按要求为槽头的老母猪挖来猪草,遭到爷爷一顿杖责。这责红屁股的家伙,就是那个优美如女身的箫。这支箫,身色红润,长约三尺,在那被炊烟熏黄的土墙上,悬挂上了这支箫,屋里就有了几分优雅古典味儿。
奶奶不会吹箫,爷爷也不会吹箫。这箫是爷爷在洛南县景村熬相公时,为山西程掌柜的催回了一笔款而得到的奖赏。那掌柜的会说朝代,喜玩琴棋书画,那年爷爷十六岁。后来回家做庄稼,这箫挂在墙上,爷爷能看见他的光荣。偶尔,奶奶也拿这光荣撑窗扇儿,那次爷爷拿他的光荣杖责我,也足见其愤怒的程度。
但是不幸,这箫因此而炸了,裂了一条缝儿。爷在那伤上缚了土胶,又找来牛筋结扎,绑牢靠了,又请来和他本不对劲的步士爷试吹一下。步士爷青年时去抗日,枪没放响却挨了日本人的枪子儿,从此路在他脚下就永远不平,但他能把箫吹响,尽管他一辈子只学过一支叫“回河南”的俗曲儿。步士爷说这箫声有些沙,拿这打娃你也太不文明了。后来,一个冬天的西北风里,这箫突然“铮”的一声脆响,竟裂作三瓣儿。奶奶对爷说:甭伤心,你打娃的那一次就把伤病种下了。
这箫虽没有了那妙音,没有了那美身,它却依旧悬在那里。有一天,爷耕地未归,奶让我去找,他竟在瞎子江河的井台上坐着。瞎子江河会绞水,他能把四邻五舍家的水缸全装满。因为他是瞎子,干不了别的,但他有手艺儿,一是会吹箫,再是会绞水。当然他是一位英雄的瞎子,他在河南内乡被日本人的毒气毒瞎了双目。失明后,谁家的红白喜事儿,他都去吹一曲儿,这于人是帮忙,于他是活命,如同那绞水。
我找着爷爷的时候,爷爷正听瞎子吹箫。时值秋后傍晚,空气中有凉凉的炊烟,天上有朦朦的月牙,箫声是《孔子哭颜回》,幽幽柔柔,哀哀怨怨,直把一个抗日兵士的灵灵魂魂都扯了出来。爷把花白头发的头抵在两个膝盖间。一直到死,都是这个坐相。这是他坐在井台上听箫时,固定着直到永远的姿态。
父亲对箫的态度没有给我留下记忆,但我自己好箫藏箫的私癖却给儿子留下深刻印象。儿子三岁那年,他问我:“这是啥?”我说:“是箫。”他说:“不对,是红色的箫。”他又问我:“为啥长的细粗的短?”我反问:“为啥我高你妈低,我瘦你妈胖?”一个难题支走了儿子对我的干扰,却面对这几十支藏箫我不由得感到苍茫世事的浩渺。
那一支本色箫,四节,是我初中老师手制的,原料是奶奶的竹拐杖。我用这支箫学会了《苏武牧羊》。那一支独节乌箫,是我“文革”串联时买于武汉的,只三角七分钱。那节紫竹箫是我1989年购于北京琉璃厂的,十五元,虽箫尾处稍有弯曲,但已是箫中珍品。人谓九节箫可以引凤,为此我南到广州北到哈尔滨,曾经苦苦求索而不得,却无意间在西安北广济街一间小小的乐器店找到了。我的二节箫纯赤,批林批孔那一年购于西安城隍庙,高音清亮,用它演奏笛曲《鄱阳渔歌》也挺好。
最让我受苦的是八节箫,此箫1979年购于上海,紫色,附麻色斑点,低音极美,行气时加腹音有高级音响的韵味儿,此箫奏《彝族舞曲》类似于单簧管,我曾携它上过庐山。但是,因其节距长,五指尽力分开方能捂严音孔,所以一曲奏毕指骨僵硬如痉挛。兴善寺有青年学僧演信瘦骨嶙峋,其臂长过膝,一手豁开八寸长。他见此箫,爱不释手,伸开十根瘦指头带着十个刮得晶白的长指甲,他吹奏梵乐《普庵咒》,妙如天音。后来在一位钳工同好者的帮助下,我给这支箫的第六孔加制了金属弹簧键,这样演奏是轻松了,但破坏了中国乐器的形象美,有人笑说这是杨贵妃腰悬左轮枪不打人也吓人一跳。糟糕的是自制的键塞质量不好,常漏气,很容易影响音准。我至今遗憾没有将这支箫赠给演信,他云游而去,怕是今生今世也见不到了。
我的三节箫色气淡黄,这是我的同学吕继正1965年赠的,吕曾是丹凤县副县长,出生在书香之家。我收藏的二十多支箫,唯有这一支比我年长,它制成于“民国”三十四年,上刻文字“一曲弄平人尽乐”,落款中有“斗”字颠倒着刻,不知是何缘故。但这支箫我吹着总觉音程不准,一次箫友雅集,请朋友高宪吹奏之,他说这箫是专奏中国五音乐曲的,吹现代乐曲时,气息和指法都要适当调整。
我的七节箫,音色柔和,孔距适中,人说七节箫可以驱鬼镇宅,我就赠送给了西北大学中文系教授费秉勋先生,因他送了我一把涡轮轴的二胡。我的六节箫是龙牌,购时有小匣包装,带一对金丝穗,十分漂亮。此箫做工精细,音色明和,一九八几年买时,须“龙”“凤”二支一起走,是当时的高档品。但是这一对儿“龙”“凤”,我已无一收藏。“龙”箫送给了我的好友贾平凹,圆了他的琴心剑胆;“凤”箫我给了同事、散文作家李佩芝,她喜欢品箫,其夫喜欢弄箫,箫是他们家最受欢迎的乐器。我还曾收藏了一支麻秆箫,是大学同学刘宗耀所赠,此箫不仅发音准而美,它还有一个特异之处,在于整个箫身是扁的。有人说这是四川出产的一种扁竹所制,但在我几十年南北游走集箫藏箫的生涯中,再没有见过第二支类似的箫。可惜的是,1967年去周至县渭河农场插秧时遗失,至今思之心碎……
所幸两年前,结识了制箫专家张瑞,他住在长安区的一个村子,夫人卓玛去年给他生了一个儿子。我去祝贺时,他刚从台湾采购原竹回来,工作室的墙上挂了许多各地的订单。目前张瑞主要接受各音乐院团的订货。我收藏了几支张瑞制作的“F”和“G”调箫,音色幽醇绵长。张瑞还在民间的“汉唐乐社”担任箫和埙的演奏,也常为西安一些专业团体友情出演。北方水土,不出产制箫的竹子,却出了个张瑞,汉朝题材的《妆台秋思》、唐代的教坊坐乐,在西安的一个村子里就不绝如缕。
箫因竹而成,竹缘水而生。水声可以滔滔,可以嘤嘤,也可以鸣啭如四月莺声。箫依人而存,可以安魂,可以舒心,也可以高山流水阳关三叠。友人谓我:你爱箫藏箫弄箫,让箫作你的老婆如何?我叹而语曰:老婆是个好,箫也是个好;白而胖是个好,黑而瘦也是个好。我喜,箫发欢声;我哀,箫发悲音,说实了,箫是我精神上的美人。友人说:现实中,能听懂音乐的美人极少。我说:当理解的对象变成理解过程时,理解也就到极限了。友人说:那么让竹来理解箫或让箫来理解竹,又如何?我说:竹发之为声是风之形,风过了也就过了;箫发之为声是人之灵,以美唤美,求仁得仁,人世之理,不亦类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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